Anubis将Qin从被子里拽出来,把新买的厚外套强行套上去,直到把拉链拉到最上面、严严实实,Qin还没睁开眼。

  “几点钟啦?”Qin闭着眼,口齿不清。

  “两点四十。”Anubis将包背在胸前,检查了房卡、照相机,又把床头装墨镜的袋子塞进包里,“再不走来不及了。”

  Qin还是没睁眼。Anubis叹了口气,看了看睡得几乎不省人事的向导,终于还是抽出了被抱着的胳膊,蹲了下来。

  “上来吧。”哨兵说,“…我背你。”

  Qin睡得迷糊,却在一种并不成熟的暗示中稀里糊涂地趴到的哨兵脊背上。脊背趴着不可能比被子里躺着更舒适,Anubis也完全不觉得自己的肩、背是什么适合用来睡觉的地方,但Qin的抱怨未免显得有些过于不识好歹。Anubis知道别和这种快把魂儿睡出去的家伙计较,但还是不免想给这家伙一拳让他清醒清醒…也仅限于想想。

  两点多起床对于一个自律到近于自虐的哨兵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背着个大活人也无非是使训练般的上山之路变成负重训练。Anubis的呼吸平稳,双目清明,他的思维在夜风中清醒。夜里登山的人比他想象中的更多,但这不能改变他的想法、甚至未能在心理上给这个内心强大却又脆弱的哨兵造成什么压力。

  Anubis将背包挂在胸前,里面装着类似于水、纸、证件之类的必要品,装墨镜的袋子吊在手腕上。人类是颇具温度的动物,这同其他动物都不同,Anubis被卷入人群与夜色中,竟没诞生出什么不安与格格不入的感受——虽然他背着Qin上山,步履平稳、轻快,得到的注目礼多到几乎比能淹死人的水还密集。

  Anubis实在不喜欢抛头露面,所以他在以往宁可守规矩、做一个规矩要求出来的模范哨兵,也不愿意当一个刺头。他承认这有些怕麻烦的缘故在里面,可再大的、置他于死地的麻烦也已经挺了过去,他不再那样惧怕各种各样的麻烦,他的内心平静如湖水,同样平静的呼吸声从耳边水流似的淌下来,将他的手脚与魂灵都洗得生动而透明了。

  他背着Qin,看起来和当初背一个醉鬼、又或濒死之人没什么区别,但他知道那不一样。

  那时他似乎站在宿命的岔口,Qin推着他向前走。他一遍又一遍地说让他走吧、放他走吧,一遍又一遍地问他那你爱上我了吗、言下之意或许是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人的体温总是奇妙,那时他背着Qin,却觉得属于向导的精神力在体温的魔力之下融化成水,无孔不入地顺着他的骨节与皮肤之间的裂隙渗进去。他原本完整、没有任何残缺的外壳便如此被蚀出了窟窿,一切都是从他背起他、将那把轻盈的骨头与灵魂都安置在背脊上开始的。Anubis用高塔一般的背脊支撑他的世界,而今他竟宁愿Qin也站在那里。

  他背着他往上走,结结实实地踩过石阶、一级又一级,像登上维特耶尔的山丘。他背着他向上走,天空并不幽暗,蓝色的天空笼罩在山峰与山道之上,夜色澄澈,如同珀拉米亚的祥和夜晚、却也将近黎明。他背着他向上走,就像他曾牵着牦牛上山去——寒冷、猛烈的风吹得他眼前一片清明。天空如同水般明澈,云块堆积得像棉花或一种更漂亮的钟乳石柱,又像悬浮在高天与群峰之上的城楼。他的心中没有安置神或佛,但他被草地上掀起的暗绿色草浪卷入虔诚的、信仰充斥在空气中的国度。彩色的经幡飘动、飞舞,几乎像死去的蝴蝶在翻动一般,蝴蝶的群落也会围绕在石头或金属造像的周遭吗?他很难说他对此感到不屑、或是毫不在意,他的心选择了虔诚。那时他的肩膀上空无一物,却像叩了数万步的头只为了供奉颈上悬浮的模糊面容,此时他的肩上背着Qin,却又像是在苦旅中朝圣了。

  他从焚香的古寺中挣脱出来,看到远方山头上的浮云被狂风吹起,像撕开一匹洁白的绸。

  他曾骑马在荒原上飞驰。长生天啊、长生天啊,他听到他们在歌唱、舞蹈、祈福。他们向笼罩着天穹与大地的慈爱目光展示英武与骁悍——飞驰的骏马从草上飞过,飞鸟在群星之下,群星是遍布大地的牛与羊。长生天啊、长生天啊,他听到他们祈祷,将头叩到膝盖之前去,他们将尸体放在山的高处,而后用刀剖开死者的胸膛。母亲啊、带走他吧,带走他的灵魂,秃鹫盘旋在苍色的天空之上,它们要将死去的英雄带到彼岸、带到天空的国度中去。

  死亡是自由吗?死亡是自由吗?死亡是自由吗?

  他跳下马,在广阔的草原上奔跑。他的白发被风吹起,露出前额。他的灵魂似乎诞生于此,他被天空与大地注视,他得到了暂时的自由。从朝圣的山峰上一跃而下、在那之下便是自由了。他伸出手臂,翅膀宽阔的鹰像要将他手臂抓断一般落下,他大笑着将手臂一颤,巨大的力道便将凶猛而不畏死的鹰托向天空。大风吹过数千万座牧民的帐子,也将他吹得近于透明。白犀牛垂下头在清澈的湖水中痛饮,Anubis赤着脚站在水中,牛羊追逐水草,这是生命的本能,而人们追逐自由,这也是生命的本能。抱着某种弹拨乐器的姑娘在近水处演奏,悠远而近于苦涩的空气震颤声随着风飘向远方,远方又在什么地方呢?Anubis那时几乎不想离开了。

  知其广阔,方才洞悉自由可至之境。知其高远,才会想着用手触摸天空。Anubis几乎在旅行的途中爱上爬山,他总是走得很快,几乎将所有人甩在身后。他穿过高山与峡谷,有时也在空无一人的栈道上驻足。激流拍打巨石,猛虎一般将尾巴剪来、又或是以利爪相迎,水雾、水滴溅落在他身上。河流卷起的水雾与山雾终究不同,他终于感到灵魂落在了实处,Qin用压在他肩膀上的重量将他的灵魂扯回了躯壳里…也许人总是要从自然中回归到人群中的。

  他叹了口气、呼出一口气。他说:“醒醒、太阳要升起来了。”

  大概是睡得足够,又或者是被温和的语气唤醒,Qin睁开眼来,手臂还搭在Anubis的肩上。他抬起眼睛,一丝明亮的光芒撕开视域,他意识到这并不来源于自己的一次睁眼、而来自于天空与大地的一次呼吸。

  “好漂亮啊。”他喃喃地说。

  天空呼吸时迸射出炽热的光焰,大地呼吸时使静寂的群山似乎都发出兽群的呼啸。光与影是自然的奇迹,而Anubis将他背到了奇迹的面前。他被困在人与人之间的窠臼、组织与向导之间的裂隙中如此之久,终于在睁开双眼的一刻窥见自由。

  光明宫的门扉洞开,炽烈的、绚烂的、明亮的、爪牙锋利的、线条无限延展的…光线无尽,明光无限,尚不刺眼的淡金色光芒在云起时摇晃起来。山峰是巨人的背脊,人群是巨人身上的灰尘。人们只得屏息,只能屏息。挣脱山与云的太阳浮往天穹之上,终于、人们欢呼起来,如同海啸卷上了山头。Qin却一言不发,他静静地看着初生的太阳,却拢紧了Anubis的脖子。

  “我刚刚向太阳许了愿。”他说,“你要不要猜猜看?”

  毕竟刚睡醒、他的声音还有些含糊。但Anubis听得一清二楚,他几乎听到Qin似乎不那么平稳的心跳声。

  “愿望说出口就不灵了。”哨兵顿了顿、说,“而且谁会向太阳许愿啊?”

  Qin自然又开怀笑起来。他终于从Anubis的背上下来,伸了个懒腰,又莫名觉得有些冷,将脸往衣领里埋了埋。Anubis终于站直,却只是将手腕上挂着的袋子递给Qin——喏、墨镜。Qin将墨镜架到头顶,双眼明亮,朝阳落在他的眼睛里、也是玫红色。

  他们在山顶待了大约两小时。Qin非要坐缆车下去,死活不肯走路,理由是还有其他行程安排,这会儿走下山去、腿都别想要了。下山哪有那么累,Anubis想,但终于还是妥协。

  Qin拿着两张缆车票走在前面,心情不错,Anubis只是跟着,从摇晃的发缝里看到一点伤痕的轮廓——那里原本是一个小小的倒三角形。Anubis对此早有预料,所以他的精神平稳如常,只是视觉难免受到冲击、他移开了目光。

  他看向错落于群山上的树木,层层叠叠的绿色与他中湖泊似的深青要融为一体。他感到有什么东西顺着他的头发爬了上来,低头便看到蛇张着个嘴傻乐。你醒啦?Anubis小声问。

  “你在和谁说…啧。”Qin转过身,便看到脑袋都快凑到Anubis鼻尖上的蛇,他自然不会把蛇关起来、否则这家伙到时候放出来便必然要发疯,惹不得也管不得,Qin越想越气,恨不得拧Anubis一把。后者偏偏又无辜得很,这股莫名的不满最终也只好由他自己咽下了。

  自这天起,他们开始以一种有计划却没计划的方式沿着一条会途径组织、最终也会回到波达格洛德的路线旅行。有时跑偏得太远去沙漠上骑骆驼,有时也只是在曲折、复杂的城市结构里去找一家躲在巷子里的老店。他们偶尔也遇到哨兵或者是向导,毕竟那些人于他俩这样的人来说实在是太好辨认,他们甚至在茶馆里坐了一下午,赌这里来打探消息的哨兵和向导的数量——后来Qin输给Anubis一杯果茶,Qin一点也不放在心上、并相当慷慨地买了超大桶、饕餮杯。

  你该不会觉得我真的能喝完吧…Anubis拎着最起码有一升的果茶,竟不知这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差。

  他们到这座城市的时候是下午六点,刚好能赶上在城里溜达一圈的功夫。次日、Qin任性地要求更改路线,表明自己要去附近的一家书店坐半天。

  至于为什么是半天?因为Qin扯着Anubis看恐怖电影到凌晨三点,直到俩人都睡倒在电视跟前。Anubis掰开眼睛的时候已经过了十点钟,他偏过头看了看缩在毯子里的Qin,一时竟有些恍惚。

  而后,他转过头看了看电视屏幕,贞子刚从井里爬出半个身子来。

  他们在这座城市里待了有一周,而后便毫不掩藏踪迹地回到组织。他们的回来没有激起多大的水花,这里的生面孔很多,Qin问了一圈、终于得知了Osiris竟把办公室挪到了总部的楼顶,更不巧的是、今天电梯破天荒地出了点毛病,得走楼梯。

  Qin一点招呼不打地走进办公室门,悄无声息,呼吸平稳(多半有点Anubis的功劳)。摔过来的不是杯子而是文件夹,比以前攻击性低了不少啊、Qin幸灾乐祸地想。

  “Osiris。”他敲了敲桌子,“我来办个事。”

  “申请表呢?”Osiris在一份文件上重重盖了个章、Qin几乎觉得这家伙马上就要拿印泥砸人,“没申请表天王老子来了也不办!”

  刚说完,他便察觉出这个声音的熟悉,或者说、非同寻常。他抬起眼、而后站起身,眯起眼,还是那副相当熟悉的刺头表情。

  Osiris感到有一些旧事从他心里苏醒。说实话,他现在是挺想揍这个向导一顿的…新帐旧帐一起算,不管是鬼使神差地被这个家伙糊弄去参加高级向导证考试还是跟挨了蛊似的接受了精神标记,又或者是这家伙说服了所有向导接受被控制的命运结果他自己倒是假死跑了、自由了!Osiris在一瞬间里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关窍,笑得咬牙切齿满面森寒——而后从办公桌底下掏了把枪出来。

  这个混球,Osiris想,一个拿别人的自由换自己自由的混蛋,竟然敢出现在这儿?

  Anubis自然是不知办公室里发生了什么,直到大概二十分钟之后,Qin揉着被枪托敲了个大包的脑门从办公室里出来,手上拿了一张盖过章的表——他的死亡记录将会由Shu撤销,至于他与Anubis之间的关系,将以【已绑定】呈现在系统中…至于绑没绑的也就他俩自己知道了。如此顺利地代价是他们会挂名在现在的组织中。不过那也没关系,Qin说,我又不会帮他的忙,那些任务自然会有别人接,他管不了我们。

  Osiris最终还是选择将组织的规模缩减,而后与哨兵以及向导们达成发布、接取任务的模式——他对培养忠实的狗毫无兴趣,也完全不想维系那些近于军事基地般的固有传统。变革前期未必顺利,时至今日却已基本进入正轨…其他几个组织之间的互相纠缠与牵制他不愿插手,也自愿放弃了一些组织过去的资源。以资源换取自由,他觉得这值得。

  不过那是他的事,Qin说,我们挂名在组织里、还能拿点基本工资,就是肯定没有出任务赚得多了。

  他话头一转,又说:那我们岂不是白赚他两份钱?

  大概是吧,Anubis说,不过我们真的一个都不接?

  这该死的哨兵的责任心,Qin想。

  有空一定接,Qin义正辞严地说,我现在没空,你也没空…我们的旅行计划才开了个头呢!

  ——————

  完

  ----

  正文完结!终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