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ubis背着Qin跑上一个长坡,典型的哨兵体质,区区负重,不在话下。Qin张开两条胳膊,非说自己要飞起来了。

  “小心点儿。”Anubis紧了紧手臂,生怕这家伙掉下来、只好稍稍放慢脚步。Qin两条手臂撑在Anubis肩上,笑得格外开心。自从他逃出组织控制后便从未如此迫切地想要大笑过,像是若有若无的苦涩都被雨水冲去,他几乎自由到如同飞鸟了。

  他逃跑、以为能够获得自由,他将颈后的一片肉削去、以为能够获得自由,他将精神的一部分残忍地从头脑里、神经里剖出来,以为能够获得自由,他几乎把命搭在了这条路上,而命运最终没有辜负他。想到这些,他便想要大笑,而且不仅仅是为了自由——那时他已几乎靠近他梦寐以求的自由,他站在荒原上、野草中,那辆车已不见踪影,这里空无一人。他几乎要死在这里,可他明知自己要死、他都快死了,却还是说不出那三个字。他拼了命,但就算是试图用匕首在颈子上开个窟窿、也不能使他说出那三个字——我…好吧,他说不出爱。那时他无法说出的话终于借着一场发狂似的暴雨宣泄而出,在拼命喊出那句话之后他的心也轻盈了几分。他看见Anubis眼中闪烁着的、沉重的东西几乎在那一瞬间都如同海市蜃楼般晃动、甚至是如同雪花一般崩碎在空中。他知道一句话不能改变太多事、但这一句话他一定要说…也算是他欠Anubis的。

  “我好爱你。”从他能说出这句话第一次之后、第二次便顺理成章了,“我爱你、你爱我吗?”

  冒雨奔跑的哨兵从耳朵红到颈后,虽说知道那多半是因为跑步跑的,Qin还是不免心情大好。

  “爱。”Anubis口齿清晰地回答道,意料之外地坦率,转念一想、却又是意料之中。这个哨兵从来都一副懒得拐弯抹角的样子,Qin确信这一点,毕竟拐弯抹角的那个…怎么看都是他自己来着。

  说话间,Anubis便已经湿淋淋地钻进了屋檐下。直到Anubis接过钥匙,将门打开,Qin才松开搂着哨兵脖子的手、跳到了地上。接下来便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了,换衣服、洗澡,大约三十分钟后、Qin顶着头湿漉漉的黑发从淋浴间里一脸神清气爽地出来,这不禁让Anubis怀疑…洗澡真有如此功效?他站起身,头上还顶着前些天新买的浴巾,这几乎让Qin觉得Anubis看起来像是个诞生于某片荒地上的异族…具体是哪个民族,他一时半会也说不明白,毕竟名字太多太复杂,就算他是一个精于用脑的向导。毕竟他不是个历史学家或者考古工作者,又或者是民俗学家。

  Anubis没说话、站起身来。热水往左打啊,Qin提醒道。好,Anubis点点头,他盯着Qin,几个呼吸之后突然再次开口,问道:什么时候把头发染回来?

  这个啊、明天?Qin试探着问。

  好,Anubis得到了让他满意的答案,满意地关上门,表现出一种哨兵典型的…Qin一时没找出形容词来。算了,说不准他是真喜欢那头绿毛呢,Qin想,这个哨兵的审美还挺奇怪的。

  攻击过他绿头发的人还不少,包括且不仅仅包括他曾经的室友。

  于是Qin的思维顺利地从Anubis的身上跑到他那些过去的同伴身上。用同伴、同僚或者同胞哪个词都差不多。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的自由包括同伴的牺牲——他曾一种近于命令的方式胁迫他的同僚们接受组织形式上的严密控制。接受标记,或者丧失自由,前者丧失部分,后者则类似于监禁、管控,Qin拎得清楚,他从中辨认出一条路——那就是向导们必须退让,因为他们所承担的不公只是他们的。换言之,哨兵、或者组织都在他们的对面,再换言之,除非接受这狭小的不自由,否则他们将无路可走。势单力薄,Qin恨透了那种感受,他的神色绷到僵硬、自某一瞬间的强烈刺痛之后,他便再也不能将精神图景与这个混蛋的世界彻底隔绝。标记是这样的存在,只要有这个东西,那么任何哨兵都能在不经向导的准许之下使用这片精神图景——这恐怕是把他们当物件、物品,甚至是…好吧,糟心事一件,早被他丢在身后了。反正现在他足够自由,他摸了摸颈后的一片伤,他歪着头、却瞥见Anubis丢在沙发上的包。

  Anubis只是潦草地洗了洗,算是应付自己、顺道应付头发。不足二十分钟,他拧开了门。

  “咔嚓”。

  Anubis只来得及抬手、却没起到什么作用。相机按下,他的手一没拦住相机,二没拦住视线,不管是Qin的、又或者是自己的。

  “你买的相机还不错嘛!”Qin从相机后露出一只眼来,“我挺喜欢的。”

  “哦…呃、嗯。”

  Anubis傻愣愣地点了两下头,却看见了桌上已经被打开的琴谱。Qin顺着哨兵的目光看过去,脸上的笑容差点没收住。

  这些都是旧谱子了,Qin说,你拿着谱子干什么、增加行李重量吗?

  Anubis支支吾吾了半天,终于还是承认了只是想找到当时Qin在舞会上拉的那首曲子。他没办法隐瞒向导。

  他从行李箱里翻出一支口琴,习惯性地抹了抹口琴的边缘,凑到嘴边、吹了几个音,声音正常,也没拿反。

  我只能记起这一点了,他说。Anubis吹了一段,声音变化不怎么丰富,掉了音符、缺了音节,但旋律没错太多,Qin有些诧异,在他印象中Anubis对艺术几乎…堪称无能,可他竟然能用口琴吹那么一段旋律(虽然是最简单也最好还原的一段),原本Qin还在想这口琴该不会真是Anubis拿来吹的吧?他都没敢往那个方向想,Anubis却真敢往那个方向拼…某种意义上说真不愧是个执着过度的哨兵。

  但可惜那首曲子的谱子他落在琴房里好久没去拿、说不准灰都落了几指头厚。Anubis拿到的谱子显然是他住处的那些,自然不会包括他丢在琴房里的琴谱了。Qin找了个机会表面上卖了自己的琴、实际上却是托人保管,后来琴带着琴盒被寄到波达格洛德,他便出门去取。那会儿他颈后的伤没好利索,但出门溜达一圈应该没太大问题…他便去取琴,好在他的小提琴没被磕绊出什么问题,毕竟太贵,要摔出好歹来他多少要心疼几个月的。

  那阵子他拎着琴盒回家,脖颈上裹了两圈绷带,蛇不敢绕他脖子上,只能趴在肩膀上…当然、蛇有时也想爬他头顶,Qin觉着蛇盘在他头顶的画面实在太丑且猎奇,明白警告他的精神体——你要敢爬到我头顶上去你就死定了。

  蛇不以为意,别人又看不见、你在乎这个干什么。但就当是惯着小孩儿,蛇敷衍地点点头,表明他知道他了解他准了。

  这会儿Qin却不想拉琴,他看了看柜子顶上的琴盒,完全提不起精神来。于是他决定把Anubis的注意力从这件事上移走,他不动声色地将口琴从Anubis手里拿走,而后把哨兵扯到相机面前。让我看看你都拍了什么,Qin笑呵呵地说,你也看看?

  “我就随便拍拍。”Anubis抓了抓头发,“你真要看啊…”

  “看啊。”Qin认真地摆弄着相机,“顺道聊聊天嘛,我看看、才十点…早呢。”

  于是在Qin看到一张Anubis拍到的日出后宣布他要去看日出。行程便被这么顺理成章地安排了出来:先坐二十四小时左右的火车,大概在晚上九点到那座距离波达格洛德最近、而又适合看日出的山下,凌晨三点钟之前出发,应当能赶上日出。

  Qin一口答应,并开始自顾自地收拾起行李来。就算他们心甘情愿过普通人的生活,这方面的习惯也不会丢下,在不必携带“遗物”之后,Anubis的行李简单到只剩一个背包。

  Qin也没带多少东西,他并不觉得旅行一定要带多少东西,但一定要带墨镜。谁看日出带墨镜,Anubis嘴角抽了两下,却只是出声提醒他记得带眼镜布。

  旅行的决定来得仓促却又似乎早有预谋,Qin时常觉得他们需要、而且确实缺少这样一次旅行以及附带的深入了解对方的流程,所以他对于旅行本身充满兴趣。两张卧铺票,这让二十小时的车程不至于难熬,更令人惊喜的是由于波达格洛德并不热衷于去往别处旅行,这趟车上的人不多,卧铺的隔间里也只有他们两个人。

  Qin扒在卧铺隔间门口左顾右盼,和隔壁的大哥聊了两句天气,又和路过的大姐唠了一阵儿目的地。Anubis近于洁癖发作地将桌板擦了一遍,而后将卫生纸打包,检查过被褥之后,方才松了口气。这时Qin终于回来,他将染回来的绿头发扎了起来,低低地垂在脑后,皮筋上有个造型相当浮夸的卡通图案,另一条同款的皮筋则躺在Anubis的口袋里——原本Qin非要他套在手上,Anubis死活不肯,最终以Qin勉强让步并盯着Anubis将皮筋塞进了一个能被随时摸到的口袋里才作罢。

  “还要二十多个小时,好久。”Qin躺到了并不算太宽的卧铺上,把被子扯到胸口,“我决定现在就睡觉。”

  “现在睡?”Anubis伸出手去,拉上了卧铺隔间的门,“距离下一站大概四十分钟,下一站不上人的话晚上应该就不会再有人上车了。”

  意思很明显,怕下一站有人上车。Qin一副不大在意的样子,好吧、他可能还挺在意。他又坐起来,然而皮筋已经摘掉,套在手腕上了。

  “那等会儿再睡。”Qin挪了挪身子,手肘搭在桌板上,“你不累吗?”

  坚持每天四点起床的Anubis无辜地摇了摇头。辞职后每天睡到九点往后自然醒的Qin表示他并不理解——他甚至在某天吃到了距离他们住处五公里外的早餐、Anubis带回来的。

  “四点起床诶、你怎么起得来的?”

  Qin拆了一包雪饼,上车之前买的,他在上车前在车站里买了这二十四小时里够两个人吃的东西,这毕竟不是出任务、他买了不少零食。他将雪饼咬得嘎吱嘎吱响,说话也含含糊糊的。Anubis看了两眼袋子里的吃的,发自内心地感到这些都不健康…然后他也拆了一包雪饼。

  “习惯了。”Anubis说。

  “哨兵都这样吗?”Qin问。

  “不是。”Anubis说,“组织里的规定是六点…理论上说。”

  “理论上?”

  “总有哨兵…你也知道。”Anubis有些欲言又止,他从不在背后评价他人,却不免在这句话脱口而出时想到了一些事,却对应不到具体的同僚、哨兵身上,“总有人不怎么在乎规定。”

  “那倒是。”

  Qin应了一声,又咔嚓咬了口雪饼,哨兵的规则细则他不清楚、毕竟那些详细到作息时间的规定他就是知道了也没什么用,反正组织一定希望哨兵们处于一种相当程度的清心寡欲中。

  说不准就是因为前二十来年过得太清心寡欲才这么容易爱上别人,Qin很不负责任地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像我、他想,我这样优秀的向导…好吧,也没好太多。Qin选择结束这一无意义思考,他不可能拿这话去攻击Anubis,毕竟Anubis还没蠢到不会用车轱辘话攻击回来的程度。

  他抬头看了一眼,Anubis正掰了块雪饼给蛇吃。吃吃吃就知道吃,Qin鄙夷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