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去哪?他能去哪?

  一种稀薄、微弱的恐惧突然揪住了Anubis的心脏,就在他与漆黑的、监测手环一般盘在他手腕上的蛇对视的一瞬、那种稀薄的恐惧击中了他的某条神经。蛇的鳞片规矩、闪烁着微光,夜晚的海滩在人群的喧哗中也闪烁起奇妙的微光,大地与世界都似乎浸泡在梦境一般的泡沫中。一般而言,人们并不会因为恐惧产生幻觉,但Anubis几乎在某种担忧、恐惧中产生了幻觉——若是Qin便就此离开,他又能、他又该怎么办?若是Qin终究在哪一天想要离开,他又怎么能挽回?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哨兵竟然是一种抛却了人之坚韧的动物——毕竟人们虽然歌颂爱,却鲜少鼓吹为爱赴死。人们肯定在文学与艺术中为爱赴死者,但那是思想赋予了爱以死,又怎能以之为“人应为爱赴死”的铁证?自古以来,人们的爱都是灵感、灵魂上的东西,至少对于正常人来说如此。可哨兵呢?他们这些动物生来就如同某些野兽般强大,却并没有与身体同等强大的心灵,他们都脆弱不堪,他们的爱总是不得不与良好的身体状况、安定的精神状况紧紧联系在一起。爱与欲望是同一种东西吗?爱与精神或肉体的快意等同吗?几乎没有哨兵能回答这个问题。正因他们从向导身上获得的满足同时来自精神与肉体,这让几乎每一个哨兵都分不清爱与满足——Anubis几乎因此痛苦,他时时感到自己是因为无法忍受身体与精神的痛苦才自认为深爱Qin。可这是真的吗?他的思考真的绕过了本能吗?

  Qin在的时候,他似乎无暇思考这些,而当他在他面前坦然离去,他的无措便被撕开一个口子——里头一片空洞,无疑、这片空洞证明了他既无辜又茫然。蛇顺着他的手臂往上爬,如同爬一根死木,它停留在他的耳边,如同一条冰凉的藤蔓。

  他竟不敢去找Qin。他怕Qin突然回来后没法进门,又怕在找寻的途中恰好错失。他担忧Qin与他错失之后便决意彻底离开,于是竟连最后一面都不能见得到。他更怕Qin这么一走,就再也不会回来。那个时候就是这样,他想,他并不是不能信任Qin,一定要说的话,他其实是并不相信自己…他始终不明白自己能用什么让Qin留下。他不习惯去掌控他人的想法以及行为,所以他感到面对Qin时的无力,因为Qin总是不愿意受到任何控制…也就是所谓自由。这就是他的自由——罔顾哨兵与向导的既定规则,忽略一切他人加于他脊背上的规则。

  Anubis不会轻易越过Qin设下的规则,他不知道自己在Qin心中的分量如何,但他不想被丢下、他无论如何都不想再被丢下一次了。

  Anubis摸了摸口袋,里头还有几张纸币。他从箱子里摸出件衬衫,抖了两下、将就着套在身上便出了门。蛇在他的脖颈上转了一圈,懒洋洋地又趴了下来。

  Anubis漫无目的地在海滩上转了一阵儿,没找到Qin,反倒是受了能说会道小孩子的蛊惑,鬼使神差地买了一捧花。他低头看了看花,又抬头看了看天空,空气有些湿、大概要下雨。

  蛇从他的肩膀爬下来一些,将脑袋伸进花里,而后抬起头、两眼发亮。

  “吃不了。”Anubis认真地说。

  蛇张嘴一乐,眯起眼来。

  什么意思?Anubis匆匆就捂蛇的嘴。蛇倒是不见外,咧着嘴在他手上不轻不重地啃了啃,没露毒牙。Anubis被这小家伙逗乐了,照着Qin的样子挠了挠蛇的下巴。他盘着腿坐在沙滩边上,温和的风有一下没一下地挠他的后颈,他眯着眼睛看了会儿海,暗色的海水从遥远的地方涌来。突然、他感到有几滴雨水飘落在脸上,不能待在这了,过会儿雨下大了就麻烦了。

  沙滩上的人群流动起来,或是流向海滩,或是流往大海。总有一些疯狂的人要在雨中冲向大海,也许这是种莫名其妙的浪漫主义…Anubis没打算理解,他只是不想让雨淋坏了他的花。

  他单手握着不大不小的一束花往回跑。刚开始蛇在他头发底下躲着,不知什么时候竟从他的肩上爬了下来,挂在手腕上。Anubis刚注意到这件事,蛇便脱离了他的手臂、往前一跳,他在那一瞬间几乎忘记了这只是精神体,竟想伸手去捉。

  精神体在空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抬起眼睛。

  隔着似乎散发着微光的雨水,他看到Qin抬起手向他晃了晃。而后,他的向导跑到他的眼前,向他伸出手,先接过了花、而后抓起他的手臂——他不得不跟着他奔跑起来。

  海边的雨总是伴随着密密麻麻的雨点落在大地、以及海面上的声音,潮水的声音似乎也在暗色的大地上明明灭灭。Qin拉着Anubis的手臂往海里疯跑,这几乎让Anubis有些担忧Qin这个看起来不怎么健康的向导会因此生病,但很快他就没时间想这个了,雨下得太大,刘海湿淋淋地贴在脸上、眼前,他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我们去海里吧!”一片吵杂中,他听到Qin向着他喊到。

  Anubis其实想问你疯了吧,却用力地点了点头。隔着密密麻麻的雨丝,他看到那双玫红色的眼睛努力地眨了又眨,Qin笑起来、而且笑得很大声。

  他们向着海里跑。海水先淹过脚,而后是小腿,直到淹过腰。Anubis拽了拽Qin的手,示意不能再往前了。Qin给雨淋得湿透,偏偏还笑嘻嘻地抓了抓头发,将黑发别在耳后。

  海水很暗,Anubis的脸上却很亮,可能是因为时不时有电光划过天空的缘故。Qin一时觉得Anubis太苍白,从脸到头发尖儿,全都是白的,白得吓人。海水淹过Anubis的腰,但还没到胸口,Qin看清他的表情——雨水使他的神色看起来异常柔和。

  出于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Qin挣扎着冲破海浪的阻力,在一片雨声中伸出手臂。他的心中有一种莫名的冲动,而且、借着雨声,借着大雨,他终于能够有勇气说出那句在荒野上没能说出来的话。

  “我爱你!”Qin扯着嗓子喊。

  Anubis第一次知道原来雨水能让人发疯。

  他看着Qin亮亮的眼睛,而后笑起来。有雨水的掩护,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流泪。他张开手臂,他们拥抱。

  哨兵的力气还真大,Qin轻飘飘地想。大雨将人与人之间的界限都冲刷到模糊,Qin感觉到Anubis似乎在哭…他确信这家伙确实在哭。哭什么啊?Qin无奈地想,某个片刻却在琢磨说不准自己应该对Anubis再多一些耐心,毕竟…毕竟他只是个哨兵,更何况他已经做得够好了。

  “要不要接吻?”Qin问。

  “什么?”Anubis凑过头来,他努力地从堪称喧哗的雨声分辨Qin的声音,却完全没听清。

  他只看到Qin的嘴唇在动,说什么话却实在是没听见。

  “我说,接吻——!”Qin完全是在喊了。

  当人们相爱、视线便会自然地缠绕在一起,就像缠上建筑的藤,或者是缠上鱼类的藻。Anubis不确定他听到的内容是否正确,他只是微微垂下眼,露出一个基本默许的笑。

  Qin觉得最起码在这一瞬间中Anubis是完全放松的。他抓住Anubis的衣领,湿透了的白发液体似的要流到他的脸上来,Anubis的脖颈冰凉,唇角冰凉,呼吸却又是热的、烫的。

  暴雨中,他们接了一次吻。Anubis不能分辨自己的心情,他几乎只尝到雨水的味道。但雨水是什么味道,他不知道,他说不明白。

  终于,Qin开始拉着Anubis往海滩上走。此时海里已经没有其他人,二人在闪烁的电光与暴雨中前行。他们走得不快,但在此之前,Qin的鞋不知道跑丢到什么地方去了。他赤着脚走在潮湿的沙滩上,风吹起他的头发,吹迷了他的眼。他眯着眼、伸手擦了擦脸上的雨水。他转过身,Anubis看到Qin明亮的眼睛,以及盘在年轻向导脖颈上又黑又亮的蛇。

  Qin将手里的花拿给Anubis看,然后说,糟了、花瓣都淋没了。他被这稀稀拉拉的花逗得笑出了声,他凑过来、挽起Anubis的手臂,然后问他:“为什么要买花!”

  “我不知道。”Anubis大声说,“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欢,但我买了。”

  他的精神波动不大,没什么说谎迹象。

  “我的鞋丢了,Anubis!”Qin嚷嚷着。

  他们站在回家的路口,Qin跑得衣衫不整,鞋不翼而飞。Anubis的衬衫乱七八糟地贴在身上,裤腿一条卷着,一条却踩到脚底下去了。

  “我背你吧!”Anubis大声说、而后往前走了一些,将脊背留给了还在傻乐的Qin,“别淋了…要感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