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该死啊。”

  Anubis站起身,两步便走到桌子的那一边,一把扯住Qin的衣领。Qin没说出话来,他感到抓着他的手臂、从手指到手臂一直到Anubis的面部肌肉都在抽搐、在颤抖。

  你真该死啊,Anubis重复了一遍。他垂着头,像头暴怒的动物,Qin不能分辨Anubis的本意——比他高半头的哨兵站起身时笼过来一个黑漆漆的影子,白发之下阴影浓重、双眼晦暗。

  Anubis几乎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没能想,精神力却如同海水似的沸腾起来。Qin忽然想到波达格洛德流传的一则神话——暴怒的海妖掀起巨浪与潮汐,在金色的雷霆之下将巨石与赤色的火焰投向城镇。人们恐惧、尖叫、向着能找到的任何高地逃难,却被海水与坠落的天火吞没,海妖生着比白骨还要白的长发,比血还要红的眼睛,与之对视者无不粉身碎骨,化为泡沫、坠入无边无际的海中。彼时的波达格洛德俨然一片泽国,冷水沸腾,群星倒悬,金色的火焰从高空坠落,于是海面上燃起大火。

  Anubis冷冷地看着Qin,目光比海水、比从天而降的暴雨还要冷。他的神色凶暴、却又遏制着一种他几乎不能遏制的痛苦,如果情绪有气味、那一定是种浓烈的苦味。Qin深陷苦味与暴雨将至一般的压抑中,他看到Anubis猛地抬起手,拳头紧紧地捏着,像是即将要一拳捶下来——Qin缩了缩脖子,有点牙疼,他觉得Anubis一拳下来大概能把他眼眶砸歪。

  没有大概。

  好吧,如果这样能让你好受点,Qin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准备等死,等了很久却没等到拳头落下来。他小心地睁开一只眼,却愣在原地、眼睛也睁开了。

  Anubis一动不动,眼角却是通红的。若是以往、Qin必然在心中讥笑哨兵露出这种表情是因为他们在控制情绪这方面实在无能,可他看到Anubis手臂上、颈上暴起的青筋,又因此看到哨兵颈上的针孔——Qin因此想起一些背叛了组织的哨兵,他们的下场通常都不怎么样。注射药物总是必须,比起向导们参与的那种口服药物的实验,口服药物发挥作用的速度对于哨兵来说终究太慢——Qin曾经目睹过这种闹剧,只需要不到三十秒、药剂就能将一个发狂的哨兵变成一个躺在地上抽搐的废物。

  Qin承认自己现在除去对组织的憎恨以外还多出了对眼前哨兵远超以往的愧疚了。他一直不愿面对、却又期望,他期望Anubis因为他而改变,却又并不希望他变成这样。他几乎要抚上他的面颊,他仰着头,看着他的哨兵痛苦、挣扎、如同在干燥的大地上痛苦万分的海中猛兽——他听到Anubis说:有的时候我真的很想恨你。

  这是对当初那个问题的回答吗?Qin很想问,但Anubis紧紧揪着他的衣领、而且是两手…这有点让人呼吸不畅。

  “你偏偏问的是这个、你偏偏问的是这个?你不能问别的吗?你看看我…你看着我,你觉得我过得很好?好到让你觉得我…”

  Anubis说不出话来了,他的手背紧密地贴在Qin的锁骨上,体温惊人…Qin并不觉得这一定是发热,但他能凭借这种温度判断出Anubis状况各种意义上的不容乐观,无论是器官还是精神力,无论是精神状况以及各种因为药摄入而导致的后遗症,每一件都是Anubis自身难以解决的事,每一件事他都不能放任不管。

  Anubis盯着Qin这双让他熟悉却又陌生的眼睛。令人绝望,他想,这双蓝眼睛将他与过去的Qin分开了。他绝望地想到他与Qin之间的契合度并没有那么高,他绝望地想到Qin现在的日子过得还不错,他绝望地想到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他们谈论他、说起的全都是他爱着一个死人!这太好笑、太荒唐了。但爱死人又怎样,爱活人又如何?他曾认为自己已经不能再爱上任何一个活着的人,可这个在他记忆里死去了一万次的家伙,竟然问出这样的话,竟然…

  “我在你眼中就是这样的人吗?”Anubis缓缓松开了紧握到几乎抽搐的手,他后退了两步,站立不稳、摔在沙发上,可他没有流泪,反倒笑起来,“我还以为你说的恨是因为爱…原来一直都是我错了。”

  不,不是这样,Qin想,我是爱着、我是…他还是说不出,可是他不能放Anubis就这样走。他站起来,急不可耐、甚至是有些不经大脑,他拦在哨兵面前,只说出一句:“你不能走。”

  就像Anubis曾经固执地、一遍一遍地重复:他不会放他走的。Anubis没能拦得住Qin,两年前就没能拦住,所以Qin心里没底,他觉得自己拦不住这个哨兵,但他没有退路、他不能让Anubis就这么离开,他知道这是自己唯一的机会了。

  于是Qin坚决地扣住Anubis绷紧的脖颈,坚决地向着抿到发白的嘴角吻了过去。说吻都是抬举他、其实根本就是乱啃,Anubis给他啃得忍无可忍,伸手就把几乎要挂在他身上的Qin往下扯。

  “放开。”Anubis耐着性子。

  “我不。”Qin梗着脖子。

  “我不走。”Anubis哑着嗓子。

  “我不信!”Qin把脑袋埋在哨兵的颈窝里,声音闷闷的,“我知道我说错了话,但…”

  这个从来都不怎么会说话的向导又不吭声了,他交叉在Anubis身后的手臂拢得更紧了些,于是那些手感未必很好的头发也被他拢在了手臂中间。

  Anubis只好静静地等Qin继续说,可话还没等到、却等到了那头蛇…此时的蛇已经绝不算小,有成年人手臂粗的蛇盘上身带来的恐惧几乎自然而然,Anubis自认为不怕、却还是难免僵在原地。

  “对不起。”Qin放缓了声音,“你不是那样的人,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只是怕。”

  他就势将哨兵推着坐在沙发上,那头粗壮的黑蛇顺着Anubis的脊背向下爬,稳稳地盘在他身上。Anubis的脸色还是微微发白,情绪却没刚才那样激动了,这让Qin终于松了口气。只是他的动作相当僵硬,不只是因为Qin一条腿卡在他的两腿中间,也不只是因为蛇信正一下一下地舔过他的手臂,他死死地盯着Qin,然而他却不能通过这种方式号令Qin的精神体…说实话,Qin自己有时候都实在拿这头蛇没办法。

  “对不起,真的…我是真的、我不知道要说什么才能让你觉得好一点。”Qin的动作虽然大胆、却没有任何性暗示的意味,他体温不算太高,一只手按在Anubis的肩膀上,另一只手则将哨兵的白发别往耳后,“我没想到,我…我那时候真的没有办法,我不得不走,但我又怕你不让我走。”

  “我谋划了那么久,就是为了逃走…他们对我、对任何一个向导都不好,我必须要走,我不是有意骗你。”Qin像是开了话匣子,他弯下身,有些亲昵过度地趴在Anubis的肩膀上,“我险些没能活下来,可我活下来了、Anubis…我没想到我竟然能活下来。”

  “我…”Anubis的声音干涩,他不知道是否应当接受这样的歉意、他感觉得到这样的歉意,但他…他终于还是抱住了Qin有些单薄的脊背,“我没有怪你。”

  我没想怪你,Anubis说,我不恨你,我恨不了你。

  Qin读出了这层意思,他猛地将自己从Anubis的身上撑起来。他的表情算得上欣喜、惊讶,其中还有一些胆怯,甚至是…好吧,Anubis没看明白。

  “那你爱上我了吗?”Qin急切地问。

  这一次Anubis并没有很快就回答。他长久地沉默着,即便心中早已有了答案…他怎么会没有答案呢?要不是靠着这样的信念,他早该死在组织里或者是疗养院里了。他怎么会没有答案呢?他确信自己是在意、喜欢、甚至是渴望与那双玫红色双眼对视的…他不想让他走,所以他才不能让他走,他不是为了组织才想要阻止Qin,从一开始、他就是为了自己的。

  “我想…”

  Anubis终于开了口,他的双眼颤动,精神力也动物似的鼓噪不安。Qin几乎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去控制住Anubis不安到近于狂躁的精神力,虽然他在之前的某一天暗下决心抛弃过去、再也不将自己当做一个向导。可现在不是做这件事的时候,他盯着Anubis湖泊似的双眼,他在等待答案。

  终于,哨兵努力、费力地说出了一句有些欲盖弥彰的话。

  “我喜欢你原本的眼睛。”哨兵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