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ubis的目光安静,却并不平静。他久久地在近于幻觉、幻象的缠绕中陷入遍布困惑与惊异的泥潭。他原本想抽回手臂,却又被这张洋溢着陌生的情绪、连五官轮廓都显得陌生而模糊的脸吸引,那是一种奇妙、诡异的力量,那种力量使他得以一层一层剥开了使他困惑的假象,从而得到一个荒谬的答案。

  原本试图抽回的手臂僵在那里,他僵硬地看向手臂,一切过去的回忆都被纤长、貌似并不有力的手指箍在一个尚未完全闭合的圈子中。他不能唤起回忆,虽然他们潮水一般涌来时几乎要将他冲刷到粉身碎骨、它们竟想杀了他——他只是貌似平静,手臂却微微颤抖,像是那些针孔在微微作痛、又如焚烧,像是不知多少个夜晚里的疼痛苏醒,他们从未死去,他们只是被他埋在血里,不再能轻易感知。他被巨大的荒谬感击中,一如那时撞翻他的钝痛。他有数万种疑问或质问,可他们都已早早溺亡、死得不能再死,他梗着的手臂逐渐丧失了力气,直到一滴眼泪悄无声息地挣脱眼眶。他流了泪,然而这个眼神却几乎空洞,他只是无声地开了口,而后却只是说:“你…”

  干涩的声音从哨兵的喉咙里艰难地爬上来,却又泯灭在唇齿之间。

  而Qin也只是呆呆地看着他,他甚至没组织出一句有效的话来。他原本是有话要说的,他原本一定设想了很多为他们的“初次见面”开个好头的话,可他却没说出来——他从没觉得他们会再次相见,他不敢、甚至是不能奢望,因为他们的分别始于他的谎言,重逢却又来得这样早、这样突然,这让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谎言了。

  Qin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甚至是有些尴尬。他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和这样一个哨兵相处,即便他确切地在心中说过“我爱你”又或者是“你就不能爱我吗”之类的话,却还是不知道怎么开口——毕竟他终究是没说出这些。他有时也意识到原来自己竟是如此不会说话,懊恼、怨恨、不知所措,类似的情感纠缠着他,可他又不能回到过去,回到那个时候的田野上,然后大胆地告诉Anubis:我觉得你不适合那里,所以我们一起、亡命天涯吧——好吧,就算知道Anubis回去会过得不好他也说不出这么肉麻的话来。换言之,就算他知道…恐怕最后结果也是以一种近于暴力的谋划将Anubis带走,毕竟想要说服这个哨兵总是很困难,尤其是在那些要去改变他人生的决策上。

  Qin这一瞬间想了很多,差不多将从初见到分别的全部记忆在脑子里翻了一遍。他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这条看起来将痛苦完整记录下来的手臂,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似乎有些不妥、触电一样地将Anubis的手臂撒开了。

  “咳…先结账、结账吧。”他有些欲盖弥彰地摸了摸鸭舌帽的边缘,又推了一下鼻梁上的圆框眼镜,毫无必要地遮掩了一下自己有些躲闪的目光,试图从手指缝里小心地观察一下Anubis的表情,却和那双毫不躲闪的眸子撞了个正着。Qin又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弯腰拿出一个帆布袋子来。他将东西给Anubis装好,在那种几乎带有某种强烈不知名情绪的眼神底下将袋子递了过去——伸了一半,又把手收回去了。

  “你干什么?”

  Anubis的语气表露出一种较为少有的、在活人身上却还算常见的情绪起伏,他感到莫名其妙、还可能有点恼火。他将被抓住过的那条手臂往身后藏了藏,却觉得整条胳膊都在发烫。有股无名火从他的胸膛里升到喉咙中、却又硬生生地咽了下去,他搞不明白Qin的眼神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甚至看到这双蓝眼睛就想发火——为什么是蓝眼睛?根本就不合适。

  “我…就想和你聊聊嘛。”Qin有些磕磕绊绊地开了个头,“我也很久没有见到你了。”

  此时距离Qin正式叛逃的时间正是两年零三个月。但出于各种原因,他们并没有交谈太多,可能是因为不好开口,也可能是因为Qin毕竟还在上班。Anubis最终还是没有因为某种焦虑和不安离开,他找了个角落,并打算在这里坐上一天。期间他回旅馆拿了一趟书,Qin险些以为他要这么一走了之——结果没想到只是大概十分钟左右,Anubis便真的带回了一本书,似乎是对于Qin莫名忧心的目光有所感觉,他站在门口,目光直愣愣的。但也许是因为漂泊了许久,这种目光没有太多锋利的成分,反倒是整个人都被卷入了一种湿漉漉的、只有波达格洛德才有的气质里,他看起来刚从潮湿的雪地里醒来。

  “我还以为你会这么走了呢。”Qin貌似轻松地说,可他下一刻就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因为Anubis在听完这句话之后、脸上似乎很快掠过了一丝类似于难以置信的稀薄情绪。很快,年轻的哨兵面色冷了几分,他的眼睑轻微抽动了一下,而后、他认真地说:“我不是你。”

  这便让Qin又有些惭愧地想起了他的谎言和不辞而别。惭愧是真的惭愧,可他又觉得自己在某种意义上还算无辜…他只是不知道Anubis会将自己糟蹋成这个样子。就算是不针对哨兵,他的情绪感知也相当敏锐,他感觉得出潜藏在平静面色之下的暴风雨、或者说根本就是一场海啸。他坐在收银台前,能够看到便利店角落里桌前落座的Anubis——这个哨兵的身上没有任何一丝能让人讨厌的气质,毕竟他只是神经松弛地坐在那里,目不斜视。Qin其实发现了他完全没看进去书的事实,毕竟一个小时中他只翻了三次页。就是印刷得再密集的盗版书都不至于一小时只能看三页,由此可见Anubis的注意力完全不在书里,可他还是坐得端正,只论这种维持出来的严谨气质…Qin觉得这一点还是很讨人喜欢的。

  唉、连搭话都变成困难了。Qin有些头疼地取下帽子,揉了揉后脑勺。他早早将头发染成了黑色,出于掩人耳目的打算、他甚至搞了一副美瞳…看得出来Anubis不是很喜欢他的这个新形象。但从他逃走之后、险些被狼群所伤,后又幸得当地牧民搭救,从那之后他就决心改头换面了。他听说组织里发生了些大变故,但为了避免危及自身、又或者是担忧因假死一事波及为他做伪证的Anubis,他终究还是不敢太抛头露面。总之因为如此种种的原因,Qin选择了这个偏远的城市作为栖身之处,又将自己完全伪装成一个普通人。不出意外的话,他会在确认安全之后去想办法联系Anubis,虽然危险,但毕竟是因为心里有愧、不得不做,只是他却没想到不是自己先去找他,反倒是Anubis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出现在这里…而且看起来实在不算踌躇满志。

  这就显得非常尴尬,毕竟事实是他真的(出于某些考虑)没有做出任何与Anubis再次联系的努力,可Anubis呢?Qin隔着没度数的镜片看他,突然有些真情实感地希望自己是个近视眼,这样他就看不到Anubis紧紧捏在书页旁的拳头,浅浅凹下的眉头,以及偶尔不安地按住手臂上的淤青——他自然也不必因此感到莫名的揪心了。典型的逃避心态,Qin暗骂了自己一声,怎么能因为这个逃避问题?他从包里翻出一份午饭,走出收银台,动作不可谓不大,以至于Anubis的动作明显僵硬了一下,他似乎想要转过头来看、却又异常固执地梗着脖子,直到Qin大步走过来,将自己的午饭放在了他面前。

  “吃吧,我请你。”Qin颇为大度。

  Anubis捏着书的两个角,迟疑了一阵、问:“那你吃什么?”

  “我买一份店里的。”Qin虚张声势的气势终于往回落了落,他自顾自地打开了便当,某个瞬间,Anubis几乎从这家伙的脸上看到一股子讨好劲儿…他只当是自己瞎了看岔了。

  说实话,这份便当的内容相当简朴、堪称随意,荤素搭配合理,而且有海鱼。毕竟是海边、渔业发达实属正常,只是Anubis对这里海边的兴趣仅限于巨人之路——抛开他曾试图在那片海岸上投海自尽的事实以外,那些岩柱看起来还挺漂亮的。Qin将一次性筷子塞到他手里,没有过多的肢体接触、只是催促他赶紧吃饭,中午的便利店里没什么人,刚好能一起吃。

  Anubis自然是没有拒绝的理由,实际上他也没有看上去那么平静。他的精神力出现了一丝严重的波动,或者说是一次波峰…他一直不太平静。他没来得及细看Qin到底吃什么,只是埋头将还冒着热气的米饭往嘴里塞——这几乎让Qin有点想怀疑这家伙是不是几天没吃饭。他到底是太饿了还是说这饭很好吃?直到加热完一份猪排饭,Qin都没想明白这个问题。他用自己的筷子戳开猪排,吃了两口、突然觉得有东西吃真是一件相当幸福的事。

  “你有没有觉得…”他正要开口、却像是被捏住了喉咙一般说不出话来。他所经历的漂泊自然不如Anubis那般,毕竟他早早做好了计划、对于一路上的衣食住行都有所考量,其实并没吃多少苦。他不知道Anubis做出了怎样的选择又经历了怎样的事才来到这个地方、或许来到这里都完全是巧合,但不管怎么说,Anubis而今与当初相比——这之间的落差实在是过于触目惊心了。Qin依旧记得Anubis在打开车门、坐进车里的时候的神情,严肃、专注,端正,这是个优秀的哨兵,正直、并不轻佻。那双深青色的眼睛很快就迸射出一种奇异的光焰,也许没有、只是Qin的错觉,总之,那时候Anubis疑惑地看向他,只是疑惑而没有轻蔑,只是询问而没有质疑,他坦率的开口,在浓稠的夜色里、神色却清透,他轻轻地问:“Qin?”

  那个眼神几乎是一种对Qin发起的坦率袭击,当然、也就Qin本人会这么想。他已经不敢、不能确信那样的目光能出现在眼前的哨兵身上。眼前的哨兵不安、眼睛有时垂下,只是不与他对视,这是个饱经伤害的哨兵、像是经历过数场残酷至极的战争。他握着筷子,口里的饭已经咀嚼完毕、全部咽下,他却没有再多吃一口。眼泪仓促地从他的眼睛里淌出来,他觉得有什么地方疼得厉害,一时竟疼得流泪。

  “唉、你怎么…别哭、你别哭啊。”Qin从衣兜里连扯了四五张纸,这阵子也顾不得别的了,他不擅长这个,只是仓促而又尽可能缓慢、克制地擦Anubis脸上的泪。可他未能想到的是Anubis确实没有拒绝他近于冒犯的行为,反倒是从他袖口中滑出的黑色毒蛇颇为亲切地伸出蛇信,在Anubis的眼睛底下擦了一下。他看得一清二楚,也确信Anubis看得一清二楚。

  坏了,Qin心里一阵咯噔,这玩意怎么又不受我控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