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ubis感到自己的身体出现了一种不可逆转、难以抑制的灾难性病变,而且不是医学或生物学意义上的那种。

  他说不明白,但他清楚这一结果的全貌,他只是有些搞不清楚起因与经过,换言之,是某件事的结果袭击了他——他才意识到了这就是结果。

  发热期的异常发热发生在一个晚上,严格来说是凌晨。Anubis从夜里惊醒,汗流浃背。他感到胸腔、腹腔里的器官都发生了严重的错位,在发出燃烧时特有的轰鸣。空气燥热得异常,他抬头看了一眼空调温度、一开头,后面是什么看不清楚。他将手伸到枕头底下,一无所获,反倒是在被子里摸到了遥控器。

  床单也被汗水浸得湿透。

  他的头脑清醒了一点,也混沌了一点。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正在发热,却久久没想起来抑制剂被他放在了哪一个抽屉。他焦躁地打开床头的第一个柜子,没有,第二个柜子,也没有,到底去哪了?

  Anubis开始翻箱倒柜,衣服也好、杂物也罢,都被翻出来、丢在地上。他踩着衣物,赤脚站在地上,地板还算凉,他甚至觉得地板的温度要比空调的冷风还更有效。他撑着衣柜弯下身,两片膝盖骨先后碰着地板,而后是额头,直到面颊。也许是在睡梦中尚未意识到发热期的突然来临,在他惊醒、意识到这件事的发生时已如陷于沼泽中的困兽一般难以脱身。他在衣柜最底下摸到了抑制剂,在密封的包装里,这东西能救他的命——他几乎觉得自己快没命了,急切地撕开密封包装,而后将针剂狠狠地扎进血管里,就像是试图用一种刺痛感遏制另一种刺痛感一般。

  他如释重负地趴倒在地,地板已经不那么凉了,他的体温高得可怕,从手脚到面颊都烫得厉害,只是这么一阵便将身下的这一小片地面捂得发烫。他觉得自己好了一些,但之后证明这似乎只是种错觉,他只是心里觉得好了一些,并不代表发热的情况被完全地遏制了。

  他把地上的衣服抱起来,顺手塞进衣柜。从床边到洗衣机的路他走了许多回——他一边走,一边将衣服从身上往下扯,而后把衣服塞进洗衣机里,蹲着按了半天才想起没倒洗衣液进去。

  加多少?不知道。Anubis尚未意识到自己的思考已经浅显到近于完全没有思考了,他的手还有些抖,倒洗衣液的时候不慎倒出来了不少,但他也没太在意,只是稀里糊涂地按了几个键,也没管这机器究竟运没运作。

  他几乎一头撞进了浴室。水温调到最凉,灯忘了开、门也没关。他缓缓地蹲下,冷水将颈后的白发冲刷开来,刺痛、这完全可以形容成刺痛感,他两手交叠、遮在眼前,膝盖抵在下巴下,流水模糊了器官与器官之间的界限,他感到自己像动物而非人类,他感到好像有比花洒下的水更烫得液体从手指缝里涌出来,他分不清那是血还是海水。

  他固执、近于顽固地认为自己没有失控,但急需疏解的热量被封闭在这副躯壳中,他不能让体温降下来,也不能重新夺回、从一个干脆就是未知的地方夺回身体的控制权——Anubis终于意识到一管抑制剂没能控制他愈演愈烈的发热症状。

  他用了“症状”这个词语,发热就像疾病,而且是他绝对不能拒绝、无法反抗的疾病,可病因在哪?

  他跪在地上,用牙咬着、扯开针剂的包装,那一小管他有些看不清颜色的液体掉在了地上,他头一次发现原来哨兵是这样脆弱的动物。哨兵离开向导就会死,他们离开那些疏导者、或者说真正意义上的操控者就会死,没有抑制剂的发明、没有向导对他们这些哨兵的疏解,他们只会在这种使人濒于死亡、濒于粉身碎骨的痛苦与迷惘中一头撞死,又或者是对着自己的喉咙开一枪。

  他终于理解了Qin的那句话,后知后觉、并且几乎在某一瞬间——他将那句话奉为圭臬,他小心地捧着那句话、而后向着那句话下跪,向着飘浮在他头顶的、身后的死魂下跪,他请求他、央求他,他请求他将手掌放在他的头顶又或者是锁骨之下,他请求他能够像一个引领者一样安抚他几乎化为实质的不安与痛苦,他请求他不要走。

  那时他尚且对于那句话怀有一种轻蔑的态度。那时Anubis只是偶尔集中注意力,目光从倒车镜上移到Qin的脸上,说实话、他现在有些想不起那家伙的相貌了,也许是因为时隔许久,也许是他并不想把这件事想起来。

  他并不相信那句话,他并不相信Qin,他不能相信,因为——他说:即使是最顶级的哨兵 , 也会有寻求向导帮助的一天。

  好吧,Anubis含糊不清地说,我求你、我请求你…

  针尖在手臂上的血迹之间穿梭,如同一头饮水、或正在撕咬其他兽类的猛兽,他弯着脊背、浑身都湿透,尤其是那头总是在风中显得尤为意气风发的长发,此刻它们都贴着他的躯干,就像那时在车里、他的背脊与他的长发一同抵在车窗上,从手指到关节都好像生锈,在某个失神的一瞬,他瞥见Qin似乎在笑。

  他记不清,但他按下了针剂的一端,他颤动的双眼盯着一整管液体缓慢而又急躁地涌入体内,他的手在发抖,而这几乎是他从未预见、也从未经历过的…真的会有哨兵会因为发热而丧失行动能力吗?

  抑制剂是个好东西,他认真地想,他的全部希望都在这儿了。是否会过量,是否会不够,这都不该是他思考的问题,他只是将那些液体全都按进这副燥热而不安的皮囊里,一会儿也好,只要能维持一会儿,他不想死在这猝不及防的发热期里,更不想出现在明天的报纸上…说不准理由还是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