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滴,滴……”

  好吵,是什么东西在响?

  “滴,滴,滴……”

  什么声音!张纵意心里烦躁,气鼓鼓地要坐起来。

  “醒了!三号床的病人醒了!”

  短促的跳动音夹杂大呼小叫,张纵意脑子里嘈杂一片,索性再次闭上眼。

  “张纵意,张纵意,你能听见吗?”

  她本想大吼一声,但声音却虚弱的像是濒死的人,一大口气从嗓子眼顶出去,她只听见自己发出如同猫叫一般的虚气:“能……”

  “那你睁开眼睛看看。”

  她听话地撑开眼皮,光亮如电瞬间挤入双眼,她从未见过如此明亮而刺眼的光,好像在面对太阳。

  张纵意又把眼睛闭上了。

  “咔哒,咔哒,咔哒。”

  除了这刺耳的跳动音,她还听见了厚跟鞋走路的声响。

  好烦啊!张纵意已经不想再听见任何动静了,她好想再次睡过去。

  “纵意……慢慢睁开眼……看看我。”

  半梦半醒之间,她听见熟悉的呼喊。

  “你……你是……”

  没有睁眼,她只轻轻说了几个字,便又累得沉入黑暗,再听不见任何响动。

  “上马饺子下马面,我到了该走的时间了。”

  “不要怕,你面前一定是亮着灯的。”

  “我亦不后悔遇见你……你为何先我一步走呢。”

  张纵意被脑子里不断的回响的杂音吵醒,她猛然睁开眼。

  她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睁眼便看见面前纯白的墙壁上挂着一只木头圆钟,左侧的窗子正大开着通风,白色纱帘迎风飘舞,包住了窗台上的绿色盆栽。

  直到穿着护士服的女人端着药车开门进来,她仍睁大眼呆愣出神。

  护士拿起药车内的输液瓶,往其中扎了一针液体,走到床边,将手中的吊瓶挂在输液架上,又捏了两下滴管。

  “我……”她费劲抬起右手,碰了一下护士的衣服角。

  “喝水是吧,你等等。”

  护士拿起一旁的水杯,给她倒了杯水,递到她嘴边。

  “不……”她推开水杯,嗓子像是被灌满沙子,声音嘶哑,但她还是将话一点点挤出来,“我这是……在哪儿?”

  “D市人民医院。”护士将水杯放回桌子上,拿下她床头挂着的本子填写记录,“遇难的人只有你活下来了,从重症监护室转到了普通病房,昨天你旁边床上的两个人刚去世。”

  “那,那她呢?”她紧接着问出一句话来。

  “还有谁?”护士挂好本子,皱眉问她,“抢救病人只有三位是本地的,昨天走的那两个人也不是你的亲属啊。”

  “噢……”

  不知道为什么,张纵意感觉心里空落落的,随后护士细心嘱咐她几句,她全然听不进去。

  她是谁呢?张纵意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轮船遇难,她知道。船沉进海里的时候,她眼前满是混浊缠人的海水。

  然后……然后……

  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是一道白色身影,但她看不见那人的脸。

  张纵意闭上眼躺好,仔细想着。

  “咔哒,咔哒,咔哒……”

  医生打开门走到她床边,伸手摸她的额头,又见她没什么反应,便要转身离去。

  “医生,我……”

  她突然出声,喊住已经转身的医生。

  “你的身体已经恢复了,今天或明天就可以出院。”

  “不,我想问问您,”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抓住了医生的手腕,“我是不是,失忆了?”

  “昨天刚给你做了脑部ct,你的脑袋没问题。”医生说着话,并没有回身看她。

  她失落地放开医生的手,叹了口气:“可我总觉着,我好像忘了一些事情,忘了一些,似乎是很重要的事情……”

  “是吗?”

  “好像有一个人,我想不起来了。她叫什么,长什么模样,我也不知道了。”

  “男的女的?”

  “是女子!”她答的肯定,又重复了一遍,“肯定是女子!”

  医生回过身看她,张纵意低头掰扯着自己的手指头。

  “张纵意。”

  “嗯?”她抬头,对上医生的目光,立马惊声尖叫,“你,你,你……”

  “我什么?”

  “你,你是不是叫……”她声音低下去,锤了两下自己的脑袋,苍白的脸憋的通红,“你叫,你叫……”

  “我叫苏云琼。”

  这一声如同石尖上的水滴落地,打进张纵意的心里。她瞳仁闪烁,脑海中不断闪过各种画面。

  永城差点身首异处,战场上跟敌人拼命,军营初次遇见苏云琼……自己临死前吃的那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

  张纵意看见那白衣女子的脸了。

  “苏云琼,苏云琼……”她说着,眼里掉出来了泪珠,“我就是说苏云琼嘛,我差点想不起来你。”

  苏云琼转身就走。

  “苏云琼!你要去哪儿!”

  “一会儿还有几台手术,张纵意,你可以出院了。”

  “什么!”张纵意心里像被人打了一拳,酸痛难忍。

  惊疑相交,她咳了好一阵,喘着气喊她:“苏云琼,你把我忘了吗!”

  “你是谁啊。”苏云琼背身不看她,双手放进白大褂口袋里头,“我怎么会认识你。”

  “你别装了,你就是认得我。”张纵意只恨自己腿脚没劲,下不来床,“军营我第一次遇见你,公主府我当你的羽林校尉,西昌城你救我,隔月皇宫相见,玉水河前我同你表白,京郊别院我们……一桩桩一件件,我都想起来了,我全想起来了!苏云琼,你现在说你,你不认识我?”

  “还有上一次……”张纵意眼泪止不住的流,“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我刚醒过来就听见你喊我的名字,你叫我睁开眼睛看看你!”

  她用袖子抹干泪,抽泣两声:“苏云琼,求你了,你抱抱我吧。”

  下一秒,她落入了心心念念的怀抱。

  “我发现你拿不稳主意的时候,总爱闭着眼睛。”苏云琼抱紧她,“这次是,玉水河前也是。”

  张纵意从没有哭的如此酣畅淋漓,响亮的仿佛新生儿刚出世的第一声啼哭。

  被苏云琼重新抱住,她宛如新生。

  苏云琼拿起一旁的抽纸,张纵意接过来一张一张擦眼泪鼻涕。

  “我要出院。”她擤完最后一张抽纸,从床上仰身坐起来,掀开被子,“我现在就要出院。”

  “不行,我是医生,你要听我的。”

  “我去给你买钻戒。”她盘腿握住苏云琼的手,激动地念叨,“我有车有房,买了钻戒先跟你求婚,然后我们去结婚,这样你就不会不要我了……”

  张纵意鼻子抽两下,她又要哭了。

  “我何时说过我不要你了。”苏云琼见她眼含泪光,扑哧一声笑出来。

  “就刚才,就刚才!”张纵意说的眼泪掉下来,一连声的冲她小声嘟囔,“我刚想起来,你就要走。你的心怎么……”

  她说不出话了,她未出口的言语被苏云琼柔软的嘴唇尽数消融。

  两人鼻尖侧贴,苏云琼眼睫扑闪,如同玉水河边上下飞舞的蝴蝶。张纵意觉着眼里除了她,再难盛下别的东西。

  “我喜欢上这里了。”苏云琼抱住她,将头靠在她心口处,听她激动的心跳声,“在安国,你哪里敢流这么多真心实意的眼泪。”

  “我胆子太小。”张纵意抬手轻轻触碰两下她的脸,“我快死的时候跟你讲的那些话,那是我唯一一次大胆的时候。”

  苏云琼抬手捂住她的嘴:“不许再说了。”

  “好,不说了。”她将苏云琼的手拿开,“我还没问你呢,你怎么能来到这里的。”

  “我去了玉屏山。”

  张纵意的眉头拧成疙瘩。

  苏云琼抚平她的皱眉,不知她为何会有这种反应:“这是怎么了?”

  “我不知道,你一提这个地方,我就惴惴不安的。”

  张纵意慢慢地喝光了一杯水,似乎想到了什么,身子抖了一下。

  “不提了,我再也不提了。”苏云琼紧紧抱住她,将脸埋进她的怀里。

  她叫张纵意,一九九八年生人,属虎,今年二十四岁。她曾经幻想过很多很多的故事,可从没有一个发生在自己身上。

  她在一个炎热的夏天从大学毕业,脑袋里的奇思妙想像水汽一样蒸腾出去,她的生命也将随之一同流逝,直到她躺在病床上。

  她会在临闭眼前的几秒钟快速回顾这无聊的一生——起初,她以为自己的人生是部童话书,十八岁的时候才能打开第一页。直到十八岁从高中毕业时她才明白,原来童话书已经被自己读完了。

  自此之后,她和千万人在通往死亡的路上排队,在等待死亡的空隙间解决一日三餐。

  几十个年头之后,她终于站在了死亡的门口。门口有位售票员,票价是她的墓志铭。

  她将会忘记所有的修辞,如实回答来换取死亡:

  “我是个普通人,我少有自己能选择和决定的事情,我平淡地过完了这一生,我不快乐。”

  一句话总结了平生,她会很痛快,很洒脱地笑出来,她会高兴地踏进死亡的大门。

  “等一等,等一等。”售票员拦住她,“你的墓志铭不诚实,请重新排队吧。”

  她逆着人群,又回到了起点处,她看见了她的二十四岁,她看见了海,看见了苏云琼。

  在此之前,她曾经幻想过很多很多的故事,可从没有一个发生在自己身上。

  她在一个炎热的夏天从大学毕业,脑袋里的奇思妙想像水汽一样蒸腾出去,她将潦草地过完一生。

  直到她遇见苏云琼。

  张纵意起身在苏云琼的额头落下一吻,感谢她见证了自己的新生。

  再次见到售票员,她会这么说的:

  “我是个普通人,我少有自己能选择和决定的事情,直到我爱上一个女孩。我和她一起过完了这一生,我很快乐。”

  “那么,请拿好你的票吧——这束她为你买的玫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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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每一位看到这里的朋友们,正文完结了。

  晚上九点,我会更新两章番外。

  谢谢你们,没有你们,就没有这个故事!

  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