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十减一真名不叫这个,这名是我请她喝饮料的时候,店里的优惠活动。
我认识她的那天我刚出医院,我正按我家那位的嘱咐在外边散步。
她坐在路旁一颗老树底下,脑袋上盖了一本蓝封皮的《布局天下》,似乎是在睡觉。我扫了她一眼就要走,她却把我叫住了。
“算命算命,不准不要钱!”
我停下脚步打量她,这人看起来比我小几岁,却跟个老头子一样,两只手缩进袖管,佝偻腰坐在马扎上。那马扎又破又脏,上面绑着一根破旧的红绳子,另一头系在她怀中抱着的细竹竿上。
地上连块布都没有,还算命?
见我停下来了,她笑眯眯地冲我招手:“姐姐,算一卦呗?”
“你会算啥?”
“八字,紫微,梅花……”
“哪个便宜我算哪个。”
她撇起嘴,不情愿地嘟囔了两句,从一旁捡起一根树枝:“测字便宜,就收你十块钱,写个字吧。”
“便宜点,我就写了。”我拿起树枝跟她讲价。
“行吧行吧,九块钱,就当我开张。”她答应了。
我左右张望,看见眼前有家超市,我就写了个“超”字。
“哦呦,前段时间做手术了?”她盯着那个字看了一会儿,“走刀口,死里逃生喽。不过能走过鬼门关,也算是超然物外了。”
我心里一惊。
“我去,大爷来了,咱俩找个别的地方说去。”
我还没反应过来,她看了一眼我身后,赶忙赔笑脸站起来。
我回头一看,一位盲人大爷正朝慢悠悠地往这边走过来。
合着这家伙不光没块布,连摊都是借的人家的!
我这才注意到她身后还放着一个有些破旧的绿皮笔记本。
她拿起笔记本,拉我到超市门外的墙根下,用书当扇子扇了几下风就对我掏出手机:“微信还是支付宝?”
“你这……就说了一句话还要钱?”
“你就说准不准吧!”
算我认栽,我只好从兜里掏出一张十块的纸币。
她接了钱,冲太阳照了两下,验证了这钱是真的。见我要走,她叫住我:“等等,找你钱啊。”
她放下书,跑到超市里去买水。我好奇地拿起地下陈旧的绿本子打开。
她捏着零钱边喝水边走出来,见我翻她的东西,她急忙跑过来将本子从我手中夺走。
“哎哎,这可是我的私人物品。”
“这应该不是你的本子。”我说,“上边的字你不会认识。”
“切,难不成你还认识?”
她把零钱塞进我手里,掂起书本就要转身走。
“我当然认识,这是安国文字。”
“啥?”她转过身,仔细看我的神情,半信半疑地问我,“你是个考古学家?”
“聊聊吧。”我抬头望了下刺眼的阳光,“前面冷饮店。”
“哎呦,行。头一回见人主动找算命的聊天。”
她用看傻子的眼神笑着说,看样子像是要狠狠讹我一笔钱。
“怎么称呼?”我问她。
“行九,单名一个平。”
“噢,酒瓶子。”
“什么酒瓶子……满十减一的九。”她指了指店里的优惠牌,迫不及待地将笔记本摊平打开,推至我的眼前。
我喝了口冷饮,平复了激动的心情。她翻开的那一页,恰好是宣仁十九年。
我将宣仁十九年的事情逐字逐句地给她讲出来,包括我和苏云琼的故事。
“嗷,那这个将军和公主殿下有点惨啊,”她感慨道,“公主都给灭灯了,将军还要在城墙上目送她远去。”
我颇不自在地咳了几声。
“欸,这位……老师儿?你怎么称呼?”
“我叫张纵意。”
她看了我几秒,又看看笔记,又抬头看我。
“你不会告诉我,你就是这个人吧。”她指着笔记,似笑非笑地看我,“我看起来像个傻子?”
“你不是会算命?你算算?”
“今天诸事不顺。”她从兜里掏出三枚铜钱,往桌上扔。
“坎……你说的竟然是真的!那这个张纵意其实不是男的?她是你,你是女的。”
“对,这才是真相。”
“哎呦我滴妈,你真的……”她压低声音,“你真穿越了?”
“是的。那个国家不在我们的历史上。但我很好奇,你这个笔记是从哪里找出来的?”
“我家在xx小区,盖小区之前那地方是个回收公司。就是收废品的地方。前段时间小区换新物业,倒腾地方的时候留下了很多不要的东西,其中就有这个本子。我还以为是个没人要的好本,想着拿回家写写字什么的。可上面全是些乱七八糟的字,我也看不明白。”
“这本子虽然陈旧,但看外观,却不像文物该有的状态。里面的墨迹仔细看也能看清楚。”我继续往后翻,“只是,这史料不太完整。”
我指着最后一页,告诉她:“这只说到了显德朝的故事,后面应该还有很多的记述才对。这个笔记借我,我拿回去研究研究。”
“不行不行,它现在是我的。”
“饮料我请客。”
“这是饮料的事吗?”
“你可以再点一杯。”
“成交!老板大气!”她冲我伸出大拇指。
我有些好奇地问她:“我说满十减一啊,你真会算命?”
“谁叫满十减一,我行九,单名平。”
“我说酒瓶啊……”
“那个,张姐,你还是叫我满十减一吧。”
“好,那你真会算命?”
“我会……我会个屁。”
“你不会,那刚刚测字还挺准。”
“你每天下午这个点儿都从这条路上走,对不对。前天你边走边打电话,跟电话那头说你的身体比起刚出院的时候好很多了。”
“哦,合着你演我呢?那你演技挺好啊。”
“是啊,毕竟没流量。”
“那你刚刚扔铜钱,坎?说我讲得是真话。”
“我说的是靠。铜钱是吧?”她掂了掂那三枚铜钱,“古城区假货一条街,十块钱三斤。还有,我要不赞同你的话,你能请我喝饮料吗?”
我哭笑不得。
“张姐啊,你下回编故事要编得像一点。这年头谁还看穿越的桥段啊。拜拜,俺走了嗷。”
“等会儿,等会儿。”我叫住她,“那这个本子是真的吗?”
“这我没骗你,我确实不认识上边的字。”
“那好。”我给她留了一张字条,上面写了我的电话号,“这东西我拿走研究研究,加个微信,有事联系。”
“等会儿?”
“怎么了?”
“就这个。”她指着价目表上最贵的饮料,“老板,来一杯。她付钱。”
“张姐,又叫我来干嘛?”满十晃着大胖脸嬉笑着凑过来,“快晚上了,这是要请我吃饭?”
我抱着手抬起左腿,踢了下她的右腹。
“哎哎,别闹别闹,咱有阑尾炎。”满十捂住右腹赔出笑脸。
我瞥她一眼,“我就名儿好听,你老喊什么张姐。”
“那我叫你啥啊?本来你就比我大,我总不能喊你……小张?”
“叫纵意,喊全名儿也行。”
“你把那边的茶壶拿来,倒两杯水,咱俩慢慢聊。”我支使她倒水,捧起杯子喝了一口,才继续我们的谈话。
“呦,好家伙,今天您不喝酒了。”满十脸上挂了惊讶,“行啊。”
“乱扯什么,我跟你讲正事儿。”我咳嗽两下清清嗓子,很认真的跟她讲,“满十,我穿越了。”
满十歪着脑袋,满脸都是问号。
“怎么了,你不明白?我真穿越了。”我又认真的说了一遍。
“行行,我知道了。”她从裤兜里边掏出来手机,拨出去一个号码,“喂,王阿姨,您还在四院当护士长吗?昂,我一朋友,她……”
我一把从她手里夺过来手机,按下挂断键。
四院是我们市的精神病医院!
“你大爷的还真打啊。”我隔着桌子把手机丢在另一边的沙发上,叹口气问她,“你怎么不信呐?”
“我信啊,张姐,你说的话我有不信的吗?”满十撅起嘴,“咱是为你好不是?兴许你住进去还能看见神仙呢,我这是给你找几个伴儿。”
“别开玩笑了,你先去住进去吧。”我捂着脑袋,就知道这话说出来没人信。
“是你先跟我开玩笑的。”她干笑了两声,“我说张姐,我知道你可能最近有点兴奋,咱俩家离的不远,来一趟是挺容易,那你也不能把我当驴使吧?”
我有点心虚,咳嗽几声。
她“腾”一下站起来劈头盖脸的数落我:“你数数,从上回遇见你之后,我都让你叫来了一二三四五六,六趟了!你一句话都不说,光坐沙发上干喝酒。今天倒好,给我讲了个一点也不好笑的笑话。”
满十咬牙切齿地伸出手指数了六个数。
“淡定,你坐好听我把话说完。”我扯下她的袖子,将她拉回去。
“我知道我说的你有可能不信,但确实是真的。我坐的轮船出事,我穿越了,去了一个历史书上没有记载的国家。嗯……当了好多官。然后我死了就又穿回来了。”
我拿出手机给她看轮船出事的新闻。
“这……乘客无一幸免……那你怎么还活着?”她使劲刷手机拉扯新闻网页,带着震惊和恐惧问我。
“说来话长,唉,我简单跟你说,我醒了之后就躺进市医院的病房里了,救我的医生是苏云琼。”
“谁?苏云琼谁啊?”
“苏云琼……就是那个国家的公主,也是我的妻子。”
满十的头发被她抓成了杂乱的鸡窝,她使劲拧自己的脸,疼得满屋乱窜。
“大晚上的,人楼下一会儿来找我了,你安稳点,坐下喝杯水。”我阻止她的扰民行为,招手叫她坐下。
“所以……其实我没见你的这段时间,你一直在住院?”满十脸上都是震惊,她坐下来,拿杯子的手还在颤抖。
我挠挠鼻子:“是也不是。其实我醒过来之后,就感觉身体完全没事了,我在医院待的那十几天,主要是想知道那人是不是苏云琼。”
“你死了,你又活了……你有个媳妇儿,你媳妇儿还能跟你一块穿过来……”满十水也不喝了,改两只手揉太阳穴,“你说的对张姐,我觉着是我该去四院了……”
门铃突然响起,打断了她的哀怨。我起身开门,是苏云琼回来了,她脸上带着疲惫,一下扑在我身上。
“怎么了这是?”我抱住她,踉跄两步进来屋,反手带上门。
满十颠颠的跑过来,想要搭把手。
“这是谁啊?”苏云琼一下来了精神,推开我站起来。
“满十减一,我朋友。”我连忙介绍,“满十,这就是我老婆,苏云琼。”
估计满十这时间才信了我不是在胡编乱造,苏云琼身上还穿着市医院的白大褂。满十的目光在我俩之间来回扫视,半天才看向苏云琼:“你你你……”
“噢,你这朋友是个结巴。”苏云琼打了个哈欠,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水,“我不是口腔科的,你要看病就去市西院找口腔科的胡主任,他看的好。”
“这次你信了不?”我给苏云琼脱下来白大褂,挂在衣架上,顺手塞给她一个抱枕,好让她舒服一些的倚在沙发上。
“你俩……真是穿越回来的?”满十愣了半天,忽然没头没脑的问出一句话。
“嗯哼。”苏云琼点头。
我也点头。
满十减一愣的像根木头桩子。
“张姐,这故事!忒好了!”她呆滞半分钟后突然两眼放光,乐得猛拍大腿,“卧槽我写下来吧!”
这回反倒是我懵了。
“你还有这本事?你大学不是学的计算机吗?”
“这不是差不多嘛,反正都是对着电脑敲键盘。”
我有些怀疑地看着她:“你行吗?”
“嘿嘿,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一个二十岁一事无成的人,总会把自己想象成一名作家。”
她伸出大拇指,顶骄傲的跟我说,“阴历阳历的生日我都过完了,咱这不是刚二十吗。”
“不是,你刚才不还是不信吗?”我有点无奈,一旁的苏云琼已经开始笑话我了。
“唉,这你就不对了。”她撅嘴,“人嘛,总得用发展的眼光看待自己。哎呦……张姐,张姐你别推我……我自己出门。这个故事,咱商量商量,咱好好儿商量商量……”
“没门儿!”我把她推出去,用力关上门。
苏云琼笑了半天:“这孩子太闹腾。”
“她也就会点这个了。”我坐下来,苏云琼立马抛弃腰后的抱枕靠在我身上。
她身上有股淡淡的消毒水味道,但不刺鼻。
“今天你很累。”我叹口气,握住她的手。
“今天做了两台手术。”她靠在我身上,头发直往我脖领里面钻,“有个病人……我没能抢救过来。”
我们两个都沉默不语,苏云琼突然将脸埋在我怀里。
她在很小声的抽泣。
我不知她是怎么了,平日回来的时候,她高傲的像个刚打完胜仗的战士,如今这战士丢盔弃甲,跑回营地,一头扎进将军怀中哭脸。
“怎么了,怎么了。”我像哄小孩子一样,拍她的后背,又轻抚她的长发,笑话她,“苏医生不是见惯了生死的吗?”
“那个人是意外坠河……被人救上来的时候已经快不行了。”苏云琼抬起头,红着眼睛还在流泪,“纵意,我怕极了,我真怕那是你。”
她的话像是一针麻醉剂,我脑袋被苏云琼夹着哑音的话弄得阵阵发晕,可当这感觉转瞬即逝,心里迎上来便的是更猛烈的疼痛。
“我?我身体素质可是很好的!”我装作不在乎地哼了一声,胳膊发力,“你摸摸看,这胳膊上面都是腱子肉。”
苏云琼掐了一下我的胳膊,我立马嚎叫起来。
“疼疼疼,我忘了这是原本的身体了。”
她破涕为笑。
“你笑了不是。”我朝她呲出一口大白牙,“飞机上坠海的人多了,我这不是还在你眼前吗。琼儿,我们不要想这些事情,好不好?”
她又将头靠在我身上:“我当时……刚来到这边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你躺在病床上等待手术。我快要晕过去了,你身上各处都插着管子,我……我手抖的手术几乎不能继续。”
“但你很棒。”我情不自禁吻了她的额头,“因为你,我活过来了。”
苏云琼的眼睛还红着,脸也红了。
“我去给你做点饭吃。”我胡乱揉两下她的头发,“你先去屋里躺着休息一下,饭好了我去叫你。”
“嗯。”她突然搂住我的脖子,亲一口我的侧脸。
即使我们彼此之间已经坦诚相见了无数次,可她仅仅是亲我的脸颊,我心里便又起来波澜。
我的脚变的软绵绵的,她这一吻将我送到了月球,那地方重力加速度只有地球的十分之一,我的头发血液骨骼都好像要飘起来。
我乐的要跳起来,想抱着她一起跳起来,但又怕撞到房顶。
之前我一直觉着,形容爱情是什么真金白银的,比满十喊我的“张姐”更土。可现在觉着,土气的比喻还真是贴合,虽然我放在银行的钱,可能会以每年百分之十五的速度贬值。
但是爱这东西,可能真的不会通货膨胀。
我回味无穷。
她回屋休息,我哼着歌进去厨房。炒完了两个菜,正在炖汤,兜里的手机铃声突然响了。
我怕吵到苏云琼,赶快拿出手机,一秒接通:
“喂?”
“张姐!我到家了,咱那个故事再商量商量。”
“满十啊,哎呦,你为何前倨而后恭啊。”我学着她的语气调侃,将手机夹在右耳朵跟右肩膀之间,打开砂锅盖,一面往里搁调料一面拿起汤勺搅拌。
“嘿嘿,我就知道,张姐你这话没这么绝。咱好说好商量不是?我都注册完网站的作者号了,您一声令下,我就立刻马上瞬间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日更三千字。”
“嗯……我考虑考虑吧。”说完我便挂掉电话。
其实我也想将这个故事给她,只是还要再拉扯几次,不然这孩子得来故事太容易,不好好写怎么办。
我先将菜端出去,又拿了碗筷摆好。汤在砂锅中咕嘟咕嘟的吊着,我去到客厅中,关上厨房门,锁住香味。
“琼儿,吃饭了。”我走进卧室喊她。
房间内不见她的身影。
苏云琼没有在房间里睡觉,而是从浴室中出来了。
她裹着白色的浴袍,腰带松松垮垮的挽了个结。
“纵意。”她走到我跟前喊我的名字,眼睛带着迷蒙的水气,湿漉漉的如同雨后挂在草叶间的露珠。
屋里的灯开着,她那双眼真是漂亮极了,就像被太阳耀透的两颗宝石,光华流转。
能创造出苏云琼的真是神奇的造物主,不,她此刻才是造物主。
我被眼前的景象美的不敢眨眼,恍惚间像是走进了展览馆中,见到了那副歌颂天使的巨大油画。
于是我毫不犹豫虔诚的单膝跪下来,亲吻眼前天使的手背。
她轻轻的笑起来,我起身将她的手放在我的心口,随即皱起眉头:
“苏医生,我的狮子病了。它饿极了,恹恹地趴在地上走不动路。”
“需要……你来帮帮它。”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楚江东朋友的长评,一激动写得老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