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丁们看见张大人对他们挥了挥手,便知道玉水别院的那位贵人又过来了。
张纵意接过红盈手中的药锅,和苏云琼进了卧房。
从上次吐血后她的精神头一直不大好,她索性给皇帝上奏,求他让自己暂住京城。皇帝下旨,在京郊处给她修建府院一座。
正靠着玉水别院。
雍州的事务她完全放给廖惟礼去做,她每日只在府中读书练字,苏云琼每日晚间常来,给她带去熬好的汤药。
“太苦了。”
她一闻见药的味道,整张脸就皱起来。
“舒絮请她师姐开的药,亲自抓好了送到我那里。我给你熬的。她跟着无妄天师不知道去哪里了,临别之前给了我一封信,让我交给你。”
张纵意读纪舒絮的信,将药一口喝下去。
“果真是孩子心性。”她笑着摇头,“居然说她见过……算了。”
她放下药碗提起笔给纪舒絮写回信,苏云琼凑到她身边念:“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嗯,我的字比起之前好看多了。”
“别动。”苏云琼按住她的肩膀,拔下她头上的一根白发。
“我看得出来,你心里有顾虑。纵意,你在担心什么?”
“琼儿,不要问了。”她低声说,忽然扬起笑脸,“我听人说玉水河中的鲤鱼味美,过几天陪我去钓鱼吧。”
苏云琼凝视她良久,终于说:
“好。”
她敏锐地察觉到两人的感情不似从前般真挚,张纵意心中有事情在瞒着自己。
苏云琼一遍遍地安慰自己,她不想你卷进去,她怕你卷进去受到伤害。可……纵意,我为何不能帮你分担一些事情呢?
我便要一辈子躲在你的庇护下吗?
两人约好了时间,苏云琼留下吃过晚饭便走了。张纵意倒是闲来无事,她提着钓竿鱼篓往玉水河边走去。
城郊比城中好的一点就在于无宵禁。府上的两名侍卫在前头打起灯笼为她照明道路。两名侍卫是叔侄关系,都姓黄。年长些的府中人都喊他老黄,另一个叫小黄。
“大人,这段水流速较大,此处垂钓最佳。”
老黄给张纵意指着垂钓的地方。
“老黄,这河前边亮灯的是玉屏村?”她注意到了玉水河对岸光亮,“原先我来过此地,里面房屋空置很多,人丁稀少。晚上如何能这么亮堂?”
老黄还未开口,一旁的小黄倒是抢先一步说话:“大人,这算是玉屏村,可又不算是。”
“大人恕罪。”老黄狠狠瞪着小黄,赶忙给张纵意赔罪。
“没关系的,只当是我们在此聊天说话,规矩暂且不论。小黄,你为什么说这地方是也不是玉屏村?”
小黄的语气洋洋得意:“大人,这片地方原本是玉屏村,可里边许多亮灯的房屋是四年前叶丞相特地带人划出来的。”
“谁?叶丞相?”
张纵意轻笑了一声:“如今的御史中丞叶大人?”
“是。”
“你怎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原先我爹还想在里边买一处没人要的宅院。可却没人愿意卖,某天我爹和他的朋友喝酒,那人是叶府中的车夫,他讲他亲自送叶丞相去到里边量地,还劝我爹不要买里边的宅院。”
她将渔具放下,目光向远处地光亮看去,老黄看出了她的意图,连忙让小黄后退几步,不要打扰张大人。
在黑暗中,她的目光当然不可能越过玉水河看清楚对岸的一切,可她的思绪却逐渐清晰。
那些房屋不是白白空置的,里边为藏匿兵员之地。
叶遮山从来都不是苏云齐的人,他是皇帝的人。苏循贬谪叶遮山,并非打压苏云齐,而是给未来的皇帝留下人才。
不论是谁登基,第一件事便是提拔无缘无故被贬官的叶遮山。而叶遮山则会全心全意地辅佐这位将自己官复原职圣明君主。
并非用奖赏让臣子忠心,而是先贬再捧。
玉屏村是皇帝苏循在四年前便布好的杀机,倘若苏云齐或苏云泰真的敢带兵入京,便会葬身此地。
她本以为自己跳出了军营,就看清了棋局,跳出了雍州就掌握了棋局。她不甘心做皇家的一枚棋子,她要在棋盘上与皇家对弈。
可即使做到了将,帅,相又如何?一样逃不脱棋子的命运。
“当真是愿者上钩啊。”她感慨道。
棋手从来都不是臣子,永远是皇家。
此局中,对弈的两人是苏循和苏云齐。
她捡起渔具便往回走,老黄不明所以地跟在她身后,小黄则是心惊胆战,害怕是自己的一番话让这位大人丧失了钓鱼的兴致。
张纵意刚刚入府,还未坐到椅子上,便听见了门外家丁通报:玉水别院的贵人请她过去。
她独自一人去了玉水别院,门外的侍卫迎她进去。张纵意见侍卫的身形和步伐,眯起了眼睛。
“殿下在屋内,大人请进。”
“她真的在屋内?”张纵意的手放在门上没有推门,而是警惕地看向侍卫。
玉水别院的侍卫都是她的人,是她让廖惟礼从他的亲卫营中调来的。她清楚地记得每一人的脸庞,而眼前的侍卫虽是军中的步调,却是生面孔。
苏云琼从自己府中离开不过一个时辰,谁能将别院的侍卫全部轮换一遍?
“纵意。”
屋内传来苏云琼的声音,与寻常无异。
张纵意狐疑地推开门,苏云琼正坐在屋内,身旁站着一位黑袍人。
“阁下既然来此,为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黑袍人闻言摘下兜帽。
他是苏云齐。
“雍王殿下?”张纵意惊讶道,“殿下为何来此?”
苏云齐拍了几下手,后堂内,伍庆,许纨远,廖惟礼走到她面前。
张纵意不语。
廖惟礼道:“大人,陛下前些日已经封一周岁的皇子云景为信王,养在皇城,不就藩。”
伍庆道:“意哥,苏云泰被人发现用弓弦将自己勒死在了诏狱中。”
“伍庆在皇城内掌禁军,纨远在北城门处掌防务,城内还有皇叔矩的府兵和杨尚书接应。”苏云齐不再隐藏,他的野心在这一刻展露无遗,“我和惟礼从城郊杀进去,明日沐修,夺宫!”
“殿下要我做什么?”她问道。
“纵意可替我指挥兵马,平四方乱。”苏云齐亲切地拍她的肩膀,“不只是西北,若我登大宝,纵意必入阁。此后天下兵马官员,皆听你号令。”
“殿下,可否太心急些。”
“大人慎言!”廖惟礼急忙替她出声。
苏云齐脸上的笑意全无。
“大人,大人!”
张纵意听见门外老黄急切的声音。
“府中使者来,有旨意。”
张纵意随老黄回府,使者正立在门口等她。
“使者见谅。”她举起手中的渔具,这是老黄找她的时候顺便带去的。
使者没多言,打开圣旨开始宣读。
旨意让张纵意即刻进宫。
戌时末,张纵意随旨入宫。她发觉了异常情况,按规矩,她入宫第一件事应当是去礼部大堂演礼。
如今只有使者急匆匆地领她入宫,且前进方向并非御书房的方向。
使者将她领进殿门,便悄然退下。她从外面看,屋内几乎无光亮。门外太监塞给她一盏灯笼欠身请她自己进门,皇帝正在里面等着她。
张纵意举起灯笼迈过门槛,穿过宽阔的大堂,她看见右间房中闪烁着微光。
她慢慢地走过去,推开门。苏循正微笑着看她。
“臣……”
“好了好了。免礼吧。”
“谢陛下。”
她缓慢地起身,心下已经明白了苏循为何叫她进宫。
玉屏村里藏匿的士兵应该在日日观察着对岸的动静,她和苏云琼之前,现在的事情,苏循应该是了如指掌。
那么苏云齐今夜的突然拜访,苏循也该知道了。
她提灯入殿门时听见了门外的脚步声,想必是殿外此时已经围上了一队兵。那么皇城四周,长京城四周也应该布置了埋伏,苏云齐若敢行动,死的只会是他。
“知道这屋是作何用吗?”苏循问她。
“回陛下话,臣不知。”
“这是内阁平日商议政事的朝房。他们阁员六人,就坐在这张桌子上议事。”
苏循用手指敲了掉他面前的桌子。
“臣僭越了,请陛下恕罪。”
“朕免你的罪,起来吧。”
苏循走到她面前,亲自将她扶起来。张纵意低头,她摸不清苏循叫她看内阁的朝房到底是何用意。
“宪宗武皇帝开威十五年,段弘毅领兵大败薛延陀,生擒薛延陀可汗,边将入阁。而今你克定北胡,将安国的疆域增多二州之地,朕要赏你领兵部侍郎,入阁。”
“启禀陛下。”张纵意连忙跪下来,“臣万不敢当。”
“如何?”
“有三不可。其一,段老帅平边之时,还未改路为州,军中架构臃肿,打起仗来难以如臂指使。而臣领兵之时,陛下已将军营积弊肃清,因而臣能指挥如意。故此战之功不在臣,而在朝廷。
其二,段帅虽是边将入阁,可其本是弃文从武,段帅曾是宪宗皇帝时的状元。而臣斗大的字不识几个,只一腔血勇,难当重任。
其三,段帅如今虽然告老还乡,可仍精神矍铄,每日骑射,而臣前些日子害病,已经不能骑马,雍州的事务也只好交由属下去做。”
“内阁重臣人选关乎朝廷,更关乎我安国数十万子民。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苏循倒是乐呵呵地:“你年岁不大,总可以学吗。就依朕言,你任兵部侍郎,入阁。”
“臣遵旨。”
苏循让张纵意跟在他身后,他亲自带张纵意了解了阁臣该做的事情,两人在大殿中边走边说,很快竟到了子时。
殿中有班房,苏循让她暂住一晚,不要出殿门。张纵意躺在房中的木板床上,心里正盘算着如何将消息传递给苏云齐。
苏循让她入阁,无异于将她架在火上烤。内阁空出来的位子是叶遮山的,她入阁后,等新帝登基,第一个便会拿她开刀。
如今她已和苏云齐绑在了同一条船上,她没办法再下来了。
她蹑手蹑脚地寻找了一通,也没发现方法。张纵意心焦,她直愣愣地跑到殿门口,拍了几下门说要找水喝。
门外果真是守军,他们穿着的盔甲并不是禁军的盔甲,她开始担心起苏云齐,不知道他有没有想到皇帝的这一手。
“张大人,陛下有旨意,您万不可擅自出门。”
递过一壶水后,殿门又被重新关闭。
她焦躁地在殿内来回踱步,不知道如何是好。长京城外藏匿在玉屏村的兵马和皇城内的这支奇兵,恐怕不好对付。
她无力地瘫坐地下,就这样睁着眼睛等到了第二天天亮。
是时宣仁二十一年二月十五,节气惊蛰。
殿门外传来喊打喊杀声,张纵意猛然从地上惊起。殿门被人粗暴地打开,皇帝的兵涌进来,迅速将她挟持着带到了御花园中。
苏循坐在花园亭中往箭壶中投箭,旁边跟着记录的满通事。
那些兵迅速地退去,只留下三人。
“爱卿,朕请你看一出戏。”苏循指着叛乱的地方对她说,“朕请你看一出好戏。”
叛军已经进攻的速度很快,不多时,张纵意看见一队兵已经进入了御花园。为首的苏云齐和苏矩,他们身后跟着本该保护苏循的禁卫军。
苏循坐在亭中,岿然不动。
苏云齐和苏矩已经到了他的跟前,两人就站在亭下注视苏循。
苏循忽然投下一支箭。
两侧的花圃猛动,从中扑出两阵箭雨,刚刚奔袭至此还未安定的士兵猝不及防,被弓箭打的溃乱四散。
幸而有几个忠心的士兵上前护在了苏云齐和苏矩身边,两人才幸免于难。
箭雨稍停下,花圃中又钻出来两队士兵,顷刻之间便将两人带来的叛军解决。
“陛下,这两人如何处置?”
苏云齐面如死灰,他被唾手可得的胜利冲昏了头脑。他忘了眼前的人是执掌朝纲二十年的皇帝。皇帝的手腕,他还没有。
苏循被吓得跪在了地上,连连磕头:“臣有罪,臣有罪……”
“苏云齐。”苏循忽然开口,“朕知道你想要皇位。朕可以立你为太子,将皇位禅让与你。”
将领领会了他的意图,吩咐手下的士兵将人带上来。
两名士兵搀着砸了镣铐,披头散发重囚犯至苏云齐跟前,这犯人腰间还系着黄布袋。
“这就是苏云泰,今日你将她杀掉,朕便传皇位与你。若你不敢动手,朕便将你拿下!”
苏云齐满脸震惊,苏云泰居然还活着!
他听完苏循的话,手已经下意识地摸到了腰间宝剑。
可他杀不得。
这是他的大哥,就算真如他父皇所言,将皇位传于他,他该如何面对天下人的口诛笔伐?
可他若不杀,以父皇的手段,肯定会杀了自己。
他只恨为何没能多带些兵,能逼迫他父皇“退位”。
慌乱中,他看见站在皇帝身后的张纵意做了个用手拭泪的动作。
张纵意叫他哭。
苏云齐抽出宝剑又一把丢在地下,他跪下来涕泪横流,嚎啕大哭。
一旁的苏矩愣住了,正是此时,张纵意健步如飞跑到他身边,捡起苏云齐的佩剑,一剑斩下了苏矩的头。
温热的血喷在她大红的官袍上,也溅到苏云齐的衣衫上。他战战兢兢地抬头,看见张纵意拎着苏矩的脑袋跪下来:
“启禀陛下,康王矩率兵叛乱,雍王殿下领禁卫军护驾,所幸贼王已被斩首!”
好巧不巧,此时伍庆正带着其余的禁军赶到御花园中。
“儿臣救驾来迟!”苏云齐哭诉着说词,“父皇龙体安否?”
“皇兄!”他看向一旁的苏云泰,起身要扑过去。
“殿下。”张纵意抢先一步拉住他,“此非凉王。”
她上前拽住“苏云泰”的头发,露出面容让苏云齐看清楚。
这人只是身形酷似苏云泰,却非真人。苏云泰确实用那根弓弦在诏狱中自缢。
张纵意松开手,心中升起无限悲凉。
苏循笑道:“朕安。满通事,替朕拟旨吧,皇子云齐,救驾有功……”
苏云齐跪在地上他知道自己已经赢下了这场战役,胜利品是安国的皇位。
来到的人听完皇帝苏循宣旨,纷纷跪地称呼苏云齐为万岁。
“陛下,”伍庆朝他请示,“此地其余叛军作何处置。”
“杀光!”
“臣遵旨。”
张纵意起身,四周皆是互相厮杀的士兵。苏云齐已在伍庆的保护下往出口赶去。她在刀光剑影中行走,仿佛身处战场。
她看见了亭中的苏循,苏循眼中没有失败者的黯然和悲哀,他的眼睛亮而带笑,似乎在说,似乎在说……
是朕赢了,苏云齐本就是朕选择的皇位继承人。
几名禁军看见了亭中的苏循,他们跑过去,竟然要剥下他身上的华服。
张纵意跑过去,几脚将他们踹翻。
“杀完了人,就全部滚出去!”
她原先当禁军都司的威严还在,御花园中的禁军将领不敢再放任士兵作乱,他们乱哄哄地退下去。
“陛下。”
她依旧如此称呼苏循。
“苏云齐识人的本事,还是要练一练的,朕说的可对,张意。”
“陛下知晓了臣的身份。”
“每天不知有多少人在窥探你,不然你以为伍庄一个小小的营官,能彻底抹去你存在的痕迹?”
“多谢陛下。”
“不必谢我,若是苏云齐知道你的身份,恐怕明年科举会再设一科女进士了。”苏循将手里最后一只箭投在箭壶中,看着远处混乱的禁军,冷笑一声,“张意,安国的史书定不会留你作为女子的功绩。你做的这一切,全为泡影。”
“陛下,史书不会留名,但女子的功绩不会被抹去,也不应被抹去。纵然书中寂寂无名……”
张纵意朝苏循点头,随后转身离去:
“但女子的功绩,一定会留存在人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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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但我要去做核酸了……晚上会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