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仁二十年一年正月十三,空中飘着雪花,张纵意再一次进入了长京城。

  城卫司的士兵照例盘查了她乘的马车,在得知了她的身份后,士兵请她稍等片刻。

  不多时,许纨远跑过来给她行礼。

  “给张大人问好。”

  “唔,恭喜许大人高升了。”

  他身上的官服已是四品的武官服,负责长京城北门的防务。

  “伍大哥特意嘱咐我,大人这两天就会进京。”他说着,已麻利地上了马车,指挥车夫进城要走的方向。

  “今日正月十三,禁军也还要两天才执勤。这会儿伍大哥正在城中宅院里等着您。”

  “好,那你就驱车吧。”

  张纵意放松地靠在车内,抚了抚腰后的昆吾刀。

  她要将这刀送给伍庆。

  马车在路上平稳地行进,将她送到了一处宅院中。

  这是伍庆置办的院子,早在五天前,他便差人将各个房间洒扫干净,只等张纵意过来。

  坐在屋中的伍庆听管家来报,马车进了后院。他眼前一亮,急忙跑到后院迎接张纵意。

  见张纵意踩着马凳走下来,伍庆心里突然有些说不上来的滋味,很大可能是失望。

  他原先羡慕她能回西北去,能去战场上挥斥方遒解决北胡人。伍庆不止一次地给她送去信件,希望自己也能回西北——哪怕只是当她的亲兵。

  张纵意却总劝他在长京好生待着,并说让他娶亲安定下来。他不肯,他永远忘不了张纵意英勇矫健的姿态。他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进长京城时她是从马背上跳下来的,声音铿锵有力,浑身水汽四散,简直像一锅沸腾的开水。

  他以为张纵意会永远这么莽下去。

  伍庆无法将眼前的张纵意同分别时眼睛闪光的人联系在一起,现在她的眼睛很平静,她在对自己笑,但是眼睛弯曲的弧度并不大。

  伍庆觉得她的眼睛像一潭死水。

  他愣愣地站在原地,他看见张纵意的嘴巴一张一合的,应该是对自己在说话。他反应过来,急忙将手动一动,可嘴里的那一句“大哥”还是讲不出口。

  张纵意同许纨远笑话了他几声,他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张纵意的手摸到腰后,抽出了带鞘的昆吾刀。她将那刀抽出两寸,刀身上闪出银亮的光。

  张纵意满意地点了点头,将刀递给伍庆。

  伍庆呼吸急促起来,他久久地看着张纵意,看着拿刀的张纵意,那消散掉的威武神气在她拿刀的那一刻又重新聚拢在她身上。宽大的文官服在她眼中已经成了盔甲,张纵意拿起刀,又成了披坚执锐的将军。

  “意哥!”

  他激动地喊出来。

  “这小子,非要收点礼才认识我。”

  她笑道,将昆吾刀塞进了伍庆的手中。

  “去前厅,去前厅。”伍庆攥紧刀给她引路。

  三个人落座便有酒菜送上来,他们不拘礼节,先猛吃了一阵,被两人灌了一通酒,张纵意此时脸上已有了几分醉态。

  “你,”她指着伍庆,“会写字了就给天天给我写信,要我把你调到西北。干嘛,你就这么爱打仗?”

  伍庆不言语,只傻愣愣地笑。

  “大人不知道,朝中官员可是有好些想给伍大哥说亲的,可他偏都拒绝了。”

  “呦,兄弟,这些人你都看不上眼?”

  伍庆笑道:“那些鬼精鬼精的官员,他们给我说亲还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你还不如说他们是看上你了!”

  三个人大笑。

  “不过你也该安定下来了。”张纵意道,“那天我叫人给我读桌上的军报,开始还好好的,都是些战场上的事情。读着读着,庄叔写给我的信就被念出来了。满屋子将领都听见你老爹托我给你寻一门亲事,伍大人,你丢人都丢到家了。”

  许纨远乐得眼泪冒出来,他嚷嚷道:“大人,伍大哥可有相中的姑娘了,就是那个……”

  “闭嘴吧,吃你的饭。”伍庆眼疾手快地拿馒头塞住了许纨远的嘴。

  “行了行了,咱们吃饭。”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张纵意知道他是不想待在长京,他想回西北。

  三人酒足饭饱,张纵意被伍庆扶着踉踉跄跄地回了卧房睡觉。

  梦中她总感觉有东西紧紧缠着自己,张纵意几乎是下意识地醒过来,朦朦胧胧不见光亮,此时是夜半。她才发觉是怀里抱着一个人。

  她将手伸过去,怀中的人立马咬在她手指上。

  “你,琼儿?”她大惊失色,捧起苏云琼的脸,“真是你,你不是在玉水别院呢,怎么过来了?”

  “老廖送我过来的,他道皇兄那边有些动作,怕波及到我,便连夜将我送到这里来了。”

  “苏云齐要搞事情了?”张纵意闻言立刻坐起来,“你来的时候,这院子里有谁看见了吗?”

  “是伍庆带我进来的,一路上除了几个家丁再没有别人了。”

  “还好,”她刚松下一口气,神情又紧张起来,“老廖来了吗?”

  “在外边呢。”

  “你先睡觉,我有些事情要问他。”

  张纵意匆忙起床穿衣,她将苏云琼哄睡下后用凉水抹了两把脸,打开门,她就瞧见了站在门外的廖惟礼和伍庆。

  三个人皆是满脸苦笑。

  “哥,老廖,跟我来。”

  伍庆给两人引路,他们穿过曲折的回廊,进到一间屋子。伍庆揭开墙上了一副垂地大画,白净的墙面上显出门的形状。

  三个人进去暗门,暗门内面积不大,勉强够他们容身。伍庆点了一支蜡烛,示意两人坐在地上说话。

  “老廖,你先说,苏云齐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回大人话。在剿灭北胡的残兵时,属下在庭州和北庭州都埋了一批亲信。昨日属下护送夫人至玉水别院刚安顿下来,就有庭州和北庭州的信件送至。说是雍王殿下已悄悄地拢起部分兵马回了雍州。”

  “具体数字是多少?”

  “他们行进的很慢,而且很谨慎,只在星夜行军。具体的人数信中未提及,但属下估计,也只有樊立川的边军外加新募的兵员,最多只有两万人。”

  “他要干什么?指望两万的兵马打进长京?”伍庆摇头,“这怎么可能?”

  “你别忘了,两万是他们有的全部兵马。星夜进城只能用轻骑,他们必会分批次地将兵送往目的地,每次送来的人会更少。”张纵意嗤笑,“这些兵马当然不够用。他肯定想要雍州和凉州的兵马。老廖,他是在等我们回雍州好帮他拢兵呢。”

  “哥,你不想回去帮他?”

  “原先确实想,特别是在我遇见琼儿之后。可直到我意外得知苏云泰还活着,我就改变主意了。”

  “什么!苏云泰还活着?”

  廖惟礼和伍庆异口同声。

  “事到如今,我不瞒大家。”她从怀中掏出王涧的生前交给她的黄帛锦包,摆在两人面前,“这颜色和花纹,除了嫡长子能用,还有谁敢?”

  “老廖,当时我派你去解决薛延陀的残兵,其中自尽的女子,叫王玉声。她是武襄侯的女儿,也是苏云泰的妻子。”

  “所以大人让我保护好她的尸身。”

  “对,王玉声的遗体我已派人从凉州借道送进了邳州,现在西路军的统帅王士渠已经得知此事。故而我叫你给伍庆传了苏云齐的异动,让他提醒陛下。”

  “只要苏云齐敢生异心,陛下一声令下,那西北四州就是他的葬身之地。”

  “可,可是凉王殿下不是叛乱……即使他还活着。意哥,你怎么能肯定陛下还会立‘他’做太子?”

  “我当然没这把握。”张纵意没打算告诉两人苏云泰是女子,若是两人知道此事,会更无信心,“皇子景年幼,若立他为太子,主少国疑。如今我要见到苏云泰,问她的想法。”

  皇子景,即沐妃所诞下的皇子。

  “问凉王的想法……大人!”廖惟礼少见地失态打断她的话,“若凉王殿下真有此心……”

  “那我就在雍州解决苏云齐!”

  张纵意立掌为刀,狠狠地下朝劈。

  蜡烛被她的掌风扑灭。

  两人被突如其来的黑暗吓得一抖身子,伍庆急忙重新将蜡烛点燃。

  “大人知道凉王殿下现今在哪里?”

  “当然,她此时就在诏狱中。”

  伍庆端着蜡烛瞧了一眼张纵意,立刻被她眼中的锐利吓得心头一跳,这哪里是一潭死水,她眼中分明潜藏着惊涛骇浪。

  正月十四日,这天过午皇宫内便开始忙碌起来。太监和宫女各自有条不紊地从路上穿梭,听说今日皇帝陛下特别勤快,所以他们要干的活也多起来了。

  一个老太监站在红门口,正严厉地呵斥弄砸事情的几名小太监,几名小太监被训斥的低着脑袋不敢喘气。忽然听见一阵整齐的脚步声,老太监抬眼瞧过去,看见两队禁军开路,迎进来一顶两人抬與的官轿。

  他急忙收了声音,命令这几个小太监跟在自己身后不要乱动。

  他们低头垂手,恭立在路边,宛如石像。

  等官轿远去,一名小太监大着胆子问道:“公公,那是谁?”

  “剿灭北胡的张大人,替陛下守边的忠臣。”

  轿子慢悠悠走了半时辰在仪仗处停下,张纵意下轿,走到御书房外止住脚步。听见里面传来允许她进入的通报,她才迈开步子进去。

  苏循依旧是坐在龙椅上批奏章,他的笔似乎一刻也停不下来,奏章批完一摞太监又会换上新的。他眼前的奏章永远是满满当当占据了大半张桌子。

  “臣张纵意恭请陛下圣安。”

  “朕安,赐座。”

  “谢陛下。”

  “纥兀将在明日的典礼上接受朕的册封,到时候,你和朕一起站在观礼台上,你就站在朕的身侧。”

  “臣遵旨。”

  “今早你递到通政司的奏章朕看了,雍州边关的数万将士希望解甲归田,朕准了。朕已经给内阁下旨,户部会另外拨出一笔银两发往雍州,就当是朕赏给他们的。”

  “臣替边关将士叩谢天恩。”

  “嗯,起来吧。”苏循搁下笔,让太监抱来数本新的奏章,他又低头开始批复,“庭州有动静。”

  张纵意落座的动作有些停滞。

  “臣知罪。”她忙跪下来请罪。

  “不怪你,起来吧。”苏循语气平稳听不出异样,“本想让你替朕掌凉州,可现在朕要和内阁好好商议。”

  “是,臣明白。”

  张纵意叩头,退了出去。

  她没有去仪仗处寻轿夫,而是快步走小路,到了一处花园中。

  伍庆正在此等着她。

  她脱下官服,换上伍庆为她准备的盔甲腰刀。装作巡逻的禁军,她跟在伍庆身侧去了诏狱。

  正月十五才正式开牢,诏狱中只有两个牢头在门口聊天。伍庆早一步打点好了他们,让其给自己留出半个时辰。

  牢头对此心知肚明,每任禁军都司盘剥狱中高级官员的钱财他们早已见怪不怪,前任都司张大人少来诏狱,因此油水都落进了胡老和他们手中,他们还为此感叹从没在犯人手中收受过这么些钱。

  这次伍大人趁正月十五日来,定是要狠狠地收他们一笔钱!

  伍庆将她带进狱中,找到了宣仁十九年冬月廿四日狱中犯人的关押地。

  “前边的那间单牢房便是,意哥,我就在这里守着。”

  “好。”

  她眼前这间牢房和其他间不同,其他牢房大多是十人大间,外有铁栅栏。这间牢房四面都是泥灰的砖瓦盖成,铁栅栏竟直接换成厚重的铁门。

  张纵意手中捏着王涧给她的黄帛布袋,打开了眼前单牢房的铁门。

  里面只有高处的小的可怜的窗户透光,张纵意进了漆黑的环境中看不见,她先听到的是屋内人的声音。

  “军爷。”

  她点起火折子,又从腰间口袋中摸出一支蜡烛点上。

  “校尉大人。”

  她再次听见了屋内人的声音。声音温润且冷静,张纵意已经想象出了这声音主人的容貌。

  牢房似乎很大,她追寻声音的来源朝前探步,终于在角落中看见了盘膝坐在床上的人影。

  她用蜡烛照亮苏云泰的脸。

  她立刻看见了一双深邃平静的眼睛,苏云泰的脸上表情自然,可她觉得不真实,像是戴了一层精致妥帖的面罩。牢房地上多得是干草和碎屑,可这张脸却意外地干净,张纵意手中的光亮刚照到苏云泰,她便觉得不是蜡烛照亮了她,而是苏云泰的脸紧紧吸住了光亮。

  “可否有皇命?”苏云泰问道。

  “朝中无事。”

  “那么大人此次来找我,定是私事了。”

  张纵意也不对她藏着掖着,她将蜡烛放下,随即摘掉头盔拜见她:“臣张纵意拜见殿下。”

  “张纵意张大人,你不该无皇命私来诏狱见我一名囚犯,走吧,你该走了。”

  苏云泰的声音像是有种魔力,张纵意听后几乎鬼使神差地要答应。

  “殿下,臣是受人之托,将殿下的东西奉还。”

  她将手上的黄帛布袋递过去,苏云泰接过。少顷,张纵意听见她沉重地叹息。

  “玉声还好吗?”

  张纵意沉默不语。

  “前些日子我闻囚笼外热闹非凡,模糊地听见了庭州,北庭州,北胡这些字眼。”苏云泰将布包放在手边,“置新州,父皇应是收下了北胡的土地,想必玉声已经离开人世了吧。”

  她依旧是沉默。

  “张大人,多谢你能替她将这东西送来。”

  苏云泰依旧是盘坐在床上,只是伸手扶张纵意起来:“你冒风险来此处寻我,恐怕不只是为了替她送东西。对了,我还不知你具体的官职。”

  “臣现任雍州都督。”

  “你是来向我寻生存法门的。云齐狡黠,他喜欢搞些隐秘的动作。”

  “殿下都知道?”张纵意惊讶,那么她还未说出口的话,不知这位殿下能否猜到……

  “张大人请回父皇话,叫他老人家不必再派人来试探我了。云泰无心皇位。”

  “不,殿下。您误会了。”

  苏云泰听了她的解释,脸上依旧是带笑容的温和的面具。

  “王玉声的真名叫王涧。我和她是同一路人。”

  “你说什么?”听见苏云泰已经有了和刚才不同的语气,张纵意继续说道,“我和王涧来自同一时代,在我们那个时代,虽有问题存在,可女子和女子在一起,总是会有人祝福的。”

  “殿下,我也是女子。”

  苏云泰忽然将蜡烛吹灭。

  “同我现在的情形似的,我是拘着的盗贼。”苏云泰举起自己被铁链束缚的双手,“罪名是牝鸡司晨。而你,是纵着的。可我是将死之人,你不一样。”

  “只要殿下想活,臣可以将您……”

  “不,我只是想求你件事情。”苏云泰的声音在黑暗中格外诚恳,“我知道张大人有心救我,我只求张大人用这力量扶苏云齐上位。”

  “殿下!”

  张纵意浑身的血液都冷了。

  兜兜转转终于找到脱离苏云齐的法子,她不想再将自己圈进去。

  “父皇也好,云齐也好,对他们来说,我都是个威胁。我不愿再回凉州了。”

  “臣可以设法送您出去,牢狱之中多有官员庾毙,您……”

  “不急,”苏云泰笑道,“比起这个,我更想听你说说你那个时代。”

  “我听涧儿说,你们那个时代已经很强盛了。”苏云泰抬起脸看向透过几丝光亮的窗户,眼里满是希冀,“我若生在那时,又该如何?女子还会被限制在家中不能抛头露面吗?”

  “殿下,您肯定会名流千史。可若是普通人家的姑娘,道路仍然艰难漫长。”

  “张大人,多谢你替阿涧将这个东西给我。”苏云泰举起黄帛布袋在她眼前晃了几下,语气轻松,“我意已决,请回吧。”

  “殿下……”

  她身后的铁门响动了几下,是伍庆在喊她。

  伍庆见她一脸沉重地出来,便知道事情不太顺利。

  “别担心意哥,她不同意我就将她从牢中救出来。只要人出来了,一样能威胁到苏云齐。”

  “你想的太简单了,明面上的权力是自上而下,可背地里是自下而上。现如今凉王叛乱举国皆知,若真救了苏云泰出来,后果我想象不到。”

  张纵意原以为苏云泰愿意和自己达成共识,自己愿倾尽全力扶她上位。

  可苏云泰不愿再装男子,像王涧说得那样,她是个骄傲的人。

  如今只能跟着苏云齐一条道走到黑吗?

  她心乱如麻。

  几乎是整夜未合眼,第二天的早饭也吃不下去。见她五更天起床只喝了杯水,就要去与朝会。苏云琼心疼她,拿出一盒参片,让她在嘴里含上些。

  早朝的册封仪式她提不起精神,只是全程站在皇帝苏循的身侧,看着纥兀对他三跪九叩。

  “愿奉皇帝陛下为正尊,臣下即刻起为安国庭州人。”

  “好。”

  下一项,苏循要赐他安国苏姓。

  “臣下既已为安国臣,愿世代易姓名。阿史那粗蛮,臣下愿改普通姓名,绝不敢担当皇姓。”

  他及时地截住了苏循的未出口的话语,一旁礼部的官员未敢出声,他在等皇帝的命令。

  “朕准了。”

  “谢陛下隆恩,臣下愿改姓张,纥兀取音合武,为止兵戈意。臣叫张合武。”

  张纵意闻言,立刻提起精神看向跪着的纥兀。

  姓张……纥兀,不是伍庆的伍吧。

  礼部的官员捧纸笔让他书写,写好新名字后交由太监递至观礼台上。

  皇帝点头准许,随即让内阁拟旨册封张合武为首任庭州都督,御赐宝剑、官衣、印信。

  待到册封仪式完毕,群臣下了观礼台,又去到讲学堂听博士讲学经筵。讲学中众大臣只能站着,且不准失态。

  张纵意不耐烦地听了两个时辰直至结束,她急匆匆地叫了一名巡逻的禁军,托他务必告诉伍庆,让其得闲出皇城来找她。

  她下朝回府后,穿着官服坐在后院天井处一遍遍擦拭昆吾刀。

  伍庆听说张纵意寻他,午间得闲连武官服都未换就出皇城回了宅院。

  “哥,”他看见张纵意正擦刀,他喜出望外地说,“你要回西北了吗?”

  “我不回去了。庆子,你以后也别想回去。”

  “为什么?”

  “今天册封仪式你也去了。听见纥兀改名叫什么了吗?”

  伍庆声音低下来:“我听见了。”

  “他要摆我们一道,他要让君臣离心。苏云齐也在雍州等我回去。可我如何能回西北,我如何敢回西北?”

  “难不成我们就要一辈子待在京里边?意哥,你怎么了?为什么你现在不敢打仗了,你就眼看着纥兀摆我们一道?如果有机会,我才不愿在皇城待着,我每天都在练弓箭,我要回西北打仗!”

  伍庆的话戳中了她的心,张纵意丢掉手中的昆吾刀,起身紧紧拽住他的衣领。压抑许久的怒火和怨气似乎就要爆发。

  她盯着伍庆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我再说一遍,你不准回西北!”

  “凭什么!那北胡子原先就是我们的敌人!他们杀了那么些百姓,劫了那么些城,凭什么不将他们全部消灭,凭什么还让他们当我安国的百姓!意哥,你心里不难受吗?”

  “闭嘴,闭嘴!”张纵意的手开始抖,“回西北,你怎么死的你都不知道!”

  “你现在害怕了?四年前你跪在我爹面前求他,求他帮你入军营。你对他说,我父母都被北胡人杀了,我的亲人都被北胡人杀了。我要为他们报仇!”

  “闭嘴!闭嘴!”

  “当时在军营,你连西瓜都不肯吃,说那是你父母的血,你现如今当了官,当了大官。雍州都督,二品大员,大红的官袍穿在身上,那是百姓的血,你竟然心安理得!”

  张纵意一拳打在他脸上。

  伍庆往后退了几步,立住脚跟。他抹了一把嘴上的血,又冲上去和她扭打在一起。

  她的冠带被伍庆打掉,伍庆的官服也被她踢得脏污。两人的嘴角眼角处都冒出了血珠子,像两头角力的蛮牛在撕打。

  直到苏云琼叫人把他们拉开。

  “张意,你当时为什么要参军!你为什么要参军!”

  伍庆的话犹如洪钟大吕,她振聋发聩。

  “兄弟,张意死了。”

  张纵意挣开几名家丁,她接过苏云琼手中的帕子将脸上的血迹擦拭干净,捡起掉落在地的官帽从容地戴上。

  伍庆仍旧气鼓鼓地,在家丁阻拦下依然对张纵意怒目而视。张纵意捡起地下的布包,那是从伍庆衣带中掉出来的。

  她下意识地搓了两下,其中传来的熟悉触感让她愣在原地。

  这和她交给苏云泰布包中的触感极其相似,这是……这其中是什么?

  “张意,你把我的弓弦还给我!”

  伍庆以为她要将自己的新弓弓弦扔掉。张纵意的表情猛然变色,她拆开布包,一根细长的弓弦盘在她手中。

  寒光幽幽,像条躲在暗处欲吐蛇信的毒蛇。

  天井中,众人纷纷注视着她。这位颇受陛下青睐的二品大员托举着一根弓弦僵立,她的脸上的表情奇怪而扭曲,似乎是突然间被施法变成石像的人,栩栩如生却少了灵动。

  “呵……呵……”

  她从喉间挤出奇怪的笑声。

  伍庆察觉到她的不对,跑过去要看她。张纵意后退了了几步,转头扑进了苏云琼怀里。

  苏云琼伸手抚上她的后背,不知所措。张纵意重重地咳了几声,从她怀里挣扎着起身,踉跄着又走了几步。

  伍庆看见苏云琼素净的衣衫上染了大片鲜血。

  他已经走到跟前将她扶住,张纵意无力地跌坐在地,右手紧紧地攥住那弓弦。

  “她是个骄傲的人。”

  她想起王涧如此称赞苏云泰了。

  苏云泰对自己的到来颇不意外,想必在她来之前,皇帝已经派了数拨人去试探她。她是个骄傲的人,她不愿舍弃女子的身份继续苟活于世。

  此时,张纵意给她送去了那根弓弦。

  “我不杀伯仁……”

  说罢,她垂下头剧烈地呕血。

  她已经听不见什么了,她感到自己正被人放平躺在地下。张纵意努力地睁大眼睛,从围在身边的众人空隙处,她看见天井上方丝丝缕缕的白云呈现在如画布般的蓝天中,仿佛凝聚成人形。而在这人形白云的前端,细长延展的云丝像铁链飘荡。

  天神挥出了他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