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纵意在官服外披了风氅,在廖惟礼和几名士兵的陪同下登上焉支山。山中随处可见未清扫干净的铁器和血污。

  弥佘的残部在被凉州飞虎军围困十天后终于杀掉为首的将领投降。如今北胡只剩下纥兀的数千残兵死守真定河一带,樊立川已经领兵前往。

  张纵意一边走,一边在地图上做标记。两人走到半山腰一处草庐中,廖惟礼让士兵围在外面,他要和张纵意商讨要事。

  廖惟礼用屋内的木棍顶住受风吹得乱晃的木门,他从随身的包袱中掏出几块黑炭,找了个铜盆升起火。

  张纵意收好地图,从怀中掏出一叠裁好的纸条。廖惟礼又取出一根细炭条,两人席地相对而坐,将炭盆架在中间。

  “樊立川如何?”张纵意用炭条写道。

  廖惟礼接过一叠纸条,抽出一张写:“已按大人预想,和北胡交上手。”

  “纥兀有回信吗?”

  “没有,此事他应该还在考虑。”

  “在给他送去一封信,同时叫樊立川围而不攻,逼纥兀交出兵权。”

  廖惟礼点头。

  “苏云齐最近有动静吗?”

  “雍王殿下已给我传信,询问大人的情况。”

  “你只回他我的情况,战事自有樊立川给他详细说明。”她递过去纸条,接着写,“伍庆给我回信了,皇帝知道了苏云齐的动作,这消息传的好,希望皇帝会有所防备。是通过许纨远送去的?”

  “他是雍王的人,不可尽信。是由家父在长京的过命兄弟传过去的。”

  “此战能拖则拖,战事结束,我恐怕要去长京城。老廖,西北这块地方,还要你给我看好。安国不止西北有边疆有兵马,苏云齐的算盘恐怕没那么容易打响。”

  她已经和雍王有了嫌隙,即使她名义上掌握雍、凉两州的兵权,可安国有十四州。现在沐妃诞下龙子,苏云齐的小动作是越来越多了。

  计划绝不会天衣无缝,若是其中一环稍有差池,张纵意不敢想象。

  她此时已经有了软肋,她不敢打无把握的仗了。

  “属下明白。若大人去长京,殿下府外的护卫属下会亲自挑选。”

  “若真有变故,她不能在下野。找个机会将她送到玉水别院。”

  话至此而尽,两人将手中写字的纸条扔进炭盆。张纵意用干净的纸条将手上的炭灰擦净,两人起身出了草庐。

  草庐内的炭盆已盖了一层土。焉支山上的秘密就此成灰,只有北风呼啸。

  吹灭油灯,苏云琼放下手中的书卷,便要从书房中出去,回卧房睡觉。她刚刚跨出门口,就看见红盈满面喜色地跑来给她行礼:

  “给殿下报喜,前线战事打赢了。”

  苏云琼长舒一口气:“那么她应该也快回来了。”

  “这是张大人派人送来的信。”

  红盈将盖了火漆印的信件交到她手中,苏云琼接过信,脚步又缩回书房,点亮蜡烛拆开细读。

  “琼儿:

  久不通函,至以为念。

  前方战事虽赢,形势却很不明朗。弥佘虽死,纥兀仍负隅顽抗。北胡之患短日难解,我许是要在边关再留些时日。冬月风烈,你送来的棉衣战士们已经换上。

  来此地已有两月,写信时正值十四大雪节气,不知舒絮可在你身边?愿你和舒絮各自无恙,更愿冬过春至,边庭太平。"

  苏云琼轻抚信纸,少顷,便提起笔给她写了一封回信。这位殿下在星夜亲自出府,将这亲笔信交给门外的驿使。

  她盼着张纵意归来,她也盼着边庭太平。

  日子就在两人的信件中悄然而去,时间到了腊月十八。铁勒在被樊立川围困月余后,纥兀终于向安国投降,困扰两代君主的北胡从此被彻底解决,安国的界石于纥兀投降当天便将珠沁草原圈起来。

  皇帝颁旨,在庭州设立都护府,樊立川任都护府都护,官衔二品等同都督。纥兀任庭州都督,他将亲自前往长京,跪在苏循面前接受册封。

  廖惟礼则顺利接手了雍州的边军指挥权。这实际上卸去了张纵意在雍州的兵权。

  她名义上是雍州最高指挥官,可具体的兵权并不在她手中。而雍州的任何兵马要调动,却必须向她请示。

  即使她兼管凉州军务,却无法绕过凉州都督,在雍州指挥飞虎军。

  自此,西北边疆文官挟制武将的规矩基本成型。

  张纵意坐轿子回了都督府,廖惟礼早已经门口等候她多时。他对她点头,请她去后院休息。张纵意提起袍服加快脚步,她果真在后院见到了苏云琼。

  两个人紧紧相拥。

  张纵意刚要开口说些什么,门外传来廖惟礼的声音:

  “有旨意!”

  苏云琼恋恋不舍地去到屋内躲好,张纵意走到院门口时,传旨的使者已捧着黄帛到了眼前。

  她撩起衣袍跪下领旨,旨意中通篇都是皇帝嘉奖的话语,不过最后话锋一转,让她去长京面圣。

  她起身接过圣旨:“使者远道而来,旅途疲累,不如在雍州多留些日子。”

  “下官还要回京复旨,不便叨扰。”使者笑道,“陛下体恤大人政务繁多,特意嘱咐我,若大人案牍事务有遗,处理完毕后再起身也不迟。”

  “既如此,臣谢过陛下。”张纵意朝东面拱手。

  见廖惟礼陪着使者离开,苏云琼从屋内走出来。她看见张纵意脸上的笑在一点点收回去。

  皇帝特意嘱咐使者,说她还有要事没办完。

  刚打完仗,政务上当然无要事,皇帝在点她,要让她彻底断了对兵权的念想。

  “怎么了?”苏云琼看出她神色的凝重。

  “没事,没事。在想一些公务。”张纵意已经学会摆出程式化的假笑,她语气轻松地说,“过两天,我去长京复旨。”

  “我听见了,我同你一起去长京。”

  “好。”张纵意说完,狠狠丢掉手中的圣旨,将头埋在她颈间。

  苏云琼听见她轻轻地叹息。

  “按历法算,正月初六,应是个合适的日子。”张纵意起身,从地下捡起圣旨,拂去尘土,“那时宜动土。我会再穿一次盔甲。”

  苏云琼听出这话的异常,战事已结束,张纵意因何又要让自己陷进其中?

  “殿下,欢迎你来参加张意的葬礼。”张纵意轻声说。

  宣仁二十一年正月初六,五千雍州骑兵聚集在广乐府外,每人都在身上背了骨灰盒,那里面是焉支山一战,他们战死的同袍。

  唱礼官立在最前,朝身后的张纵意请示。后者点了点头,示意可以开始了。

  悲乐突然从千人之间鸣起,唢呐声,锣鼓声有力地送进每个人的耳朵里。北风刺骨,站在前头的苏云琼不禁打了个寒颤。

  礼官的旗子打起来,这支军队开始缓慢地前进。

  沉默,所有人都在哀乐中沉默。

  她转头看过去,张纵意骑在马上,死死抿住嘴看向前方。她知道张纵意在忍,不然她早已经泪流满面了。见苏云琼回头看她,张纵意紧抿的嘴角只是向上略牵一牵,很快又落下去,随后将目光移开,紧盯前方。

  苏云琼常听张纵意说她自己心里住着一头狮子,现在从她的眼中,她看见了团团跃动的火光。恍惚间她似乎真的看见狮子正伸开利爪。

  她深切地知道,张纵意正亲手给狮子套上绞绳。

  纸钱扬了一把又一把,苏云琼已分不清这钱是人在往天上抛,还是云层上有人丢下来。停了片刻,葬礼不知进行到哪一项,大鼓响了两声,哀乐停下来。

  她听见了前方引路士兵的嘹亮喊声:

  “起于卒伍噢!”

  “止于护边噢!”

  “身盖厚土噢!”

  “魂飞升天喽!”

  路两旁到处都立着百姓自发送来的纸扎,队伍已经走了两刻钟,但送葬的喊声仍在继续:

  “起于卒伍噢!”

  “止于护边噢!”

  “身盖厚土噢!”

  “魂飞升天喽!”

  骑兵们停下马,亲手将同袍的骨灰埋在挖好的坑中。数千人的墓碑次第立起来,像是一片低矮的灌木林。

  这片墓碑都背隔西北草原。那是他们作战的方向。

  西北的边界线外是北胡,是铁勒和薛延陀,是大大小小十数个部落,是他们的敌人。如今西北的边界已扩至珠沁草原最外围,里边是庭州,有庭州都护府,有庭州都督府,敌人已经成了他们皇帝的臣民。

  今后不必打仗了,他们却头一次感到了迷茫。

  敌人已经不是敌人,他们还算不算英雄?

  他们在黄土路上走着,甲胄上都系了白布条。已经葬完了死去的兄弟,他们仍不愿转头回城。

  他们都明白了,这场应该是他们自己的葬礼。头一次给自己喊葬歌,因此士兵都喊得格外卖力:

  “起于卒伍噢!”

  “止于护边噢!”

  “身盖厚土噢!”

  “魂飞升天喽!”

  张纵意边喊边摘下自己的头盔往身后扔,她身后的骑兵迅速地涌上前,头盔还未落地就被踩成一堆碎片。

  她解开上身的披膊,护心镜,胸甲,她解开腰间的革带,上面还挂着几个装满地图的口袋。她脱下裙甲,扔掉甲鞋。她穿上士兵递过来的二品文官服,戴上乌纱帽,披上厚厚的风氅。她弃马不骑,就在骑兵前方慢悠悠地走着,直到两个轿夫抬着空轿追上来,她才钻进了轿子。

  苏云琼在一旁看着,心里升起无限悲凉。她知道这是张纵意在彻底抛弃兵权,如果她没遇见张纵意,那张纵意此刻应该还会骑马背刀,像她心里的狮子一般驰骋在珠沁草原,潇洒快意。

  但狮子已经将自己的利爪磨钝,正懒洋洋地耷拉脑袋,不再奔跑着追逐猎物。

  葬歌仍在寒风中继续飘荡,没了狮子的带领,这支英勇的军队也将不再有往日的荣光。

  她默默地回头正视前方,大半个太阳已经从头顶落入地平线下,送葬的士兵仍是一眼望不到尽头,他们身上的盔甲浸了大片阳光,像是一片流动的火海。

  前方不远处,残阳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