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恭羽下朝入府,刚换完一身常服坐在屋内,还未来得及喝上一口热茶,管家便将昨日坊间盛传之事悉数告知。

  “当真?”

  “是,不敢欺瞒大人。”

  “什么?这家伙进了长京城还敢去见山楼寻暗门子玩!”杨恭羽怒道,他叫外间的亲兵进来,“丁奎,你带几个人现在就去……不,还是今晚吧,去见山楼门口守着,把张纵意给我逮回来。”

  “属下遵命!”

  张纵意故意待至日上三竿才从杜蕙兰的房间内出来。几名亲兵守在不远处,见她顶着两个黑眼圈出来,都捂住嘴偷笑。

  “笑早了,今天晚上还来呢,走走走,买点饭回驿馆休息去。”

  她也不生气,从衣服中掏出昨日许纨远的银子扔给伍庆,让他们去吃饭。

  “你们先去吧。来,惟礼。”她招呼廖惟礼站住,其余人咋咋呼呼地便跟伍庆跑出了门。

  从二楼出来的人仍然很多,张纵意不急着分开人群,而是随人流慢慢地走下楼,廖惟礼随在她身侧两步远。

  “你在禁军待过,长京你可熟悉?”

  “不瞒大人讲,王公贵族的府邸从未涉足过,只知道一些酒肆街巷。”

  “如果我要置办一处普通的宅院,城外城内皆可,你能办妥吗?”

  “是,请大人放心。”廖惟礼没有犹豫便答应下来了,“属下在长京还是有些朋友的,这并不难。”

  “好,钱财你只管给我报一个数。”两人已经走出了见山楼,张纵意扭头望过去二楼杜蕙的屋子,只感叹命运弄人。

  两人骑马回了住处,各自回房休息。张纵意刚刚坐下,就看见伍庆骂骂咧咧地端着两碗馄饨走进来。

  “怎么了这是?”她看着伍庆脸上气愤的神情不免觉着好笑。

  伍庆把馄饨重重放在桌上,汤晃出来一大片:“别提了,刚才跟兄弟们去吃馄饨,那个大姐见了我们来就要收摊子走,还是好说歹说才叫她给做了几碗馄饨。还说以后我们不能在她摊上吃了,只能去别的地方吃。”

  “那就不去了呗,咱回自己地方吃,舒服。”她也不生气,坐下来用筷子扒拉馄饨往嘴里边送。

  伍庆似是想到了什么,连忙关上门坐到她对面,小声问她:“我说……你还真打算今天晚上还去见山楼?”

  “为啥不去?”她抬头诧异地看着伍庆,“早就告诉你了,戏要演全。”

  “那你,那你演这一出,给谁看嘛?”

  “当然是给想看这一出的人看喽。”她拿起手边一双筷子擦了擦,放在伍庆碗上,“快吃饭,一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

  “噢噢。”他似懂非懂地答应两声,抱碗大口吃起来。

  “带上刀。”

  伍庆突然听见她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带刀做什么?他不明白,不过还是按照张纵意的吩咐叫其他几人带刀。

  张纵意还是那一身装束,宵禁时期悠哉悠哉地在街上逛游。

  她嘴里哼着词,慢慢走到了见山楼门口。一只手突然搭上了她的肩膀。

  “呦,兄弟,咱们见过。”她回头一看来人,笑起来,“你穿布衣我也认识你,你是杨大人的亲兵。”

  “尚书大人派我来请张大人去府中。”丁奎看见她四周已经将刀出鞘的亲兵,压低声音,“并没有冒犯大人的意思。”

  “明白,明白。”她对丁奎的举动表示理解,下一秒对亲兵做出一个手势。

  丁奎不敢相信地瞪大眼,张纵意是对他做出了进攻的指令。

  几名亲兵将他围住,拔刀相向。

  “张大人……”

  他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完,便叫亲兵用拳头打在了身上。

  丁奎不是自己来的,其余跟随丁奎的两人也从四周的人群中出来,和张纵意的亲兵扭打在一起。

  虽然伍庆等人带着刀,却也不敢真落在三人的身上,只是将刀亮出来恫吓,还是用拳脚相对。几人都是战场上死人堆里滚出来的,彼此之间打的激烈,却谁也奈何不了谁。

  不过这番打闹还是引来了城防军,一支十人的巡逻队伍分开四周看热闹的人群,领头的什长大声呵斥让几人住手。

  “你们几人,违反宵禁治安,全部带走!”

  “等等吧。”张纵意走上去拍了拍什长的肩膀,从怀中拿出一卷黄帛,“认识字吗兄弟?”

  “圣,圣旨。”什长看清楚她手中的东西,吓的跪在地上连连磕头,不敢想自己是招惹了哪位钦差大臣。

  一旁的巡逻队连带四周的人都哗啦啦跪倒在地。

  “是给你的吗你就跪。”她将圣旨揣进怀中,“跟你的上司通报一声,我张纵意入长京是奉旨,因此便宜行事。这几个人都是自家兄弟,我先领回去了。”

  “是是是,一定将话带到。”什长伏在地下不敢抬头,等她走远后才爬起来带人跑回城防司。

  “对不住,对不住。”她亲自拍打掉丁奎身上的浮土,朝他抱拳道歉。

  “杨尚书还在等张大人,请大人随我前去。”丁奎还不忘杨恭羽交待给他的任务,领张纵意等人去到了尚书府。

  张纵意的刀被收走,伍庆等人被安排在门房等她。她在管家引领下走至杨恭羽书房内。

  “尚书大人。”她朝杨恭羽行了个半文不文的礼节。

  杨恭羽起身细细打量她一番:“好啊纵意,如今你也不穿盔甲了。”

  “是,托大人的福。”她托起管家送上来的茶盏装模作样地喝了一口,“我这不是来谢谢大人吗。”

  “屁话!”杨恭羽斜睨她一眼,“别装样了,那碗里边只有茶叶,没人倒水。”

  张纵意乐出声来,将茶盏放下。此时才有两名小厮上前替二人倒水。

  “越喝茶越饿。大人,给我来点吃的呗?”

  “做碗面上来。”杨恭羽吩咐一旁的管家,“给门房的兵也送去几碗。”

  “是。”

  见管家出去,张纵意看向杨恭羽,两人似乎又回到当初在军营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彼时手中尚握兵马,如今两人都穿上了官袍,张纵意也只能带一条都统腰带,假装自己喝到了空碗中的茶。

  两人的眼神交汇,互相都读懂了对方的意思。

  难啊。

  “长京不比西北,此地人多。”

  “明白,明白。”她端起碗大口吸溜热面。

  “内阁对你有许多说法。”杨恭羽说的含蓄,“你要注意一点。”

  “明白,明白。”她一口气喝掉了面汤,打出来嗝。

  杨恭羽的涵养已经被她的表现气得无影无踪,他起身对着张纵意吼出来:

  “你如今只是个四品的将军,长京城里边四品的官员比粮仓里的老鼠还多!你真当你是个人物了?见山楼你不许再去!”

  “明白,明白。”她依然是这一句说辞,“不过,杨大人……”

  “你说。”杨恭羽忍下火坐回去,企盼她能说出点有见地的话。

  “没吃饱,再给来一碗成吗?”

  “你给我滚出去!”杨恭羽用手使劲拍桌子,“滚出去!”

  “明白,明白。”

  杨恭羽设想的坐而论道的结果仅为一碗面条,张纵意对尚书府的面条给出了极高的评价—再来一碗。

  尚书大人坐在椅子上默然,良久才叹出一口气。他忽然像从前一样朝右手边转头,希望崔怀谦能给他一些建议。

  崔怀谦,崔怀谦……崔怀谦还在西北!

  杨恭羽朝窗外望了一眼,笑出声来。

  “这家伙心思藏得还怪深。”

  看来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张纵意怕是早已胸有成竹了。

  张纵意在来到尚书府前,并不是如今了然的状态。当杨恭羽告诉她内阁对她说法不一时,她悬着的一颗心才安稳落地。

  既如此,想必太常殿的皇帝陛下也得知此事了吧。

  她吃饱喝足,领着一众亲兵大摇大摆地回了小院,刚要脱掉鞋袜准备休息,就听见门外亲兵的询问声。

  她静静地在床上坐着,估摸来人是冲自己来的,昆吾刀已经解开被她刀布握在了手中。

  “张大人。”

  门被敲了三声,外面传来一道尖细的声音。

  只怕是来者不善。

  张纵意打开门,门外来人二十多岁,穿一身太监服佝偻在门口。

  “宫里的人?”她恍然大悟,连忙对着来人询问有何事情。

  “请大人随我进宫面圣。”太监朝她行了礼,转身交代她的亲兵,让他们在驿馆等候。

  张纵意给一旁的伍庆交代几句话,跟在太监身后出了门。

  门外已经候着一队城卫军,分成两列跟在二人身侧,张纵意试着喊了几声前面的太监,想问清楚皇帝召见自己的目的。但太监一句话都没说,步履不停,只管往皇宫带路。

  到皇宫西南侧一道门处,城卫军便悄悄退走,不再护送。太监拿出一块腰牌朝门口的禁军晃了晃,禁军便将门打开,放两人进去。

  皇城禁军的盔甲和公主府的一模一样,只是武器样式更多样。张纵意在心里默默数着,她已经过了四道门,见到了执戟兵,执枪兵。

  “请大人稍等。”

  两人走了小半个时辰,太监忽然进去一处殿门通报。张纵意捋了捋衣服,见太监从中出来,她抬脚跨过门槛就要跪下磕头。

  “张大人且慢。”

  张纵意听着声音觉得耳熟,抬脸一瞧,正是前几日随苏云齐出使北胡的鸿胪寺韩少卿。

  “喔,韩大人。”她愣了一愣。

  韩长印见状笑了笑,对她介绍到:“张大人不必紧张,此地为礼部大堂。大人面圣前须在礼部演礼。”

  安国律法有云,面见天子时如果礼节出错,处斩。因此各路官员面圣之前都要先来礼部大堂演礼。

  张纵意明白过来,心中又起了疑云,这位韩少卿不是在鸿胪寺吗,怎么会又跑来了礼部?

  她的目光看见他身上的官服,恍然大悟。随即朝他拱手道喜:“我先恭喜韩大人高升了。”

  韩长印摸了一把胡子,便叫人来教她礼节。待她行礼三次无误后,韩长印亲自将她送出门口。

  “张大人,切记。”

  “是,多谢韩大人。”

  张纵意拜别韩长印,跟在太监后边慢慢走着,将攥紧的右拳松开,她手中是刚刚韩长印偷偷塞给她的一张纸条。

  她飞快地瞄了一眼,将纸条团起塞进鞋中。

  张纵意跟着太监走的已经分辨不清楚东南西北,在穿过一条漆黑的小路后,眼前忽然开阔明亮许多。一列禁军手执火把从二人眼前穿过,面前的御书房门口是两列成拱形护卫的持刀禁军,太监的腰越走越弯了。

  两名禁军将门打开一半,只让太监先进去。

  张纵意低头等在门外,片刻后走出来另一个戴官帽穿官服的老太监,让她进去。

  她慢慢走进门,又跨过两道门槛,见到坐在御案前正在批奏章的皇帝,张纵意垂下眼,撩起衣袍跪下磕了头:

  “臣张纵意恭请陛下圣安。”

  “朕安。”苏循合上刚刚批好的一份奏章,看她一眼,“张纵意。”

  “臣在。”

  “起来回话。”

  “谢陛下。”

  张纵意站起身,腰弯的像是被煮熟的虾米。苏循身边的老太监替他整理好御案,领着屋内众人悄声退下。御书房中便只剩下了沉默的君臣二人。

  她突然听见苏循笑了一声。

  苏循的语气有些高兴,他绕过御案,走到张纵意面前说:“先帝在时,曾持刀划西北四州舆图而长叹息,恨不能平定北胡。如今西北倒悬既解,朕自然该论功行赏。此番召你来长京,朕便是要当面问你,你想要何赏赐啊?”

  张纵意垂头一语不发,片刻之后她又重复了刚才的行为,撩起衣袍跪下磕头,只不过这次磕的更重更响。

  一下,两下,三下……大有皇帝不让她停,她就一直磕下去的意图。

  不知道磕了多少下,她才听见苏循说了一声:“好了。”

  “是……”她勉强止住发晕的脑袋,回了一个字,手撑住身子不至于趴在地上。

  “朕要赏你,你为何要一直磕头啊?”

  “陛下明鉴,”她又磕了个头才将话说全,“臣有罪!”

  “罪从何来?”苏循的声音已经没了之前的轻松,听起来冷漠生硬。

  “罪在不遵诏。虎须山一战臣心急,未能等来旨意便擅自行动,以至于西昌城险些落入北胡人手中。多亏陛下英明神武,派杨大人兵插真定河,西北这才得以休养生息。”

  她顿了顿,接着说道:“如今,如今臣得以面见天颜,便是死了也值得。来世必定衔环结草,以报天恩。”

  张纵意的话讲完,已经是泣不成声。

  她刚才悄悄看了一眼苏循,他的脸上早没了笑意,如今尽是严肃的表情。她心里有了底,想来这位陛下是真听进去自己的话了。

  张意原先在军营,早对上司的表情有了自己的结论。如果其严厉,那准是无战事不必拼命,如果对你笑逐颜开,那肯定是要你去送死。

  “张纵意。”

  “臣在。”她又磕了一通头。

  “念你忠心,死罪免去。”

  张纵意愣了一愣,随后涕泪俱下,痛哭半天才回答到:“臣谢陛下!”

  “另念你破敌、和谈有功,升你为内廷禁卫指挥使。”

  张纵意没再磕头,她用袖子擦干净泪,道谢后被人领出了皇宫。

  她没白哭,这是胜利的眼泪,是高兴的眼泪,也是庆幸的眼泪。戏已经演完,夜幕低垂,她终于可以睡上一个安稳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