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山楼什么时辰人最多?”
张纵意冷不丁问了刘强一句。
“这……回大人话,长京宵禁不入坊,自然是宵禁之后那楼里头的人最多,现在这个时辰,见山楼恐怕是不接客。”
“噢。”
刘强听张纵意低低叹了口气,他心里也安下来,没想到张纵意下一句话惊的他差点从马上摔下去。
“先带我认认路,我晚上趁人多的时候再去!”
刘强心里叫苦不迭,本以为杨恭羽叫他给张纵意当向导这一差事是个美差,谁料到这位大人也像那些纨绔子弟一般入了长京便先去玩乐。
刘强还是老老实实的将人领至见山楼不远处,张纵意见大门紧闭,点了点头,便打马让刘强带他们去安排的小院里歇息。
等几人到了住处,伍庆连马都顾不上栓,先跑到张纵意屋里着急忙慌地问她:“你到底想干嘛?”
“演戏,演一出好戏!”她摘下斗篷扔在一旁,又去解背上的刀,“这戏可太重要了,演好了我的脑袋就算保住了。”
伍庆呆愣着脸,他仍然不懂。
“你一会跟兄弟们讲,晚上跟我一块去见山楼!”
她摆出一副纨绔子弟的豪气模样,伸出一只脚踩住床沿。
“愣着干嘛,快去啊。”张纵意作势要解开护腰,“这你也看?”
伍庆反应过来,慌忙跑出去。
张纵意拍了拍被踩脏的床沿坐下,脱掉外衣和官靴钻进床铺,她照例朝左翻身要去看墙上粘的地图。见左墙上空荡荡一片,她才完全反应过来:原来自己已经进来长京了。
她伸出手摸了摸放在枕边的护腰,这还是在飞虎军当都统时发的。即使她穿着使团的外袍在珠沁草原和北胡人谈判的时候,也带着这条护腰,来证明自己是个武将。
可如今已和北胡人签订了和约,西北现今无外敌,或许往后自己都用不上它了。
我是个拿着刀穿着盔甲的百姓,张纵意想,可依照安国的律法,百姓不允许私自藏甲纳刃。
或许我应该换一条腰带,换一条像文人的腰带……
她想着,慢慢睡着了。
张纵意这一觉睡到申时五刻才起,她穿戴整齐,隐约听见屋外有交谈声。待她推门而出的时候,伍庆正引着一人走到她门口。
“哥,这是杨尚书府上的管家。”
“噢,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她侧身作出“请”的手势,要请来人进屋详谈,“请进屋喝杯茶水。”
管家将手一拱,还她礼节。却并不进门,而是从衣袖中拿出拜贴:“问张大人好,这是尚书大人的拜贴。”
“劳驾劳驾,该我先去拜会杨尚书的。”她双手接过来,朝伍庆使了个眼色。后者明白,连忙进到屋内,从她随身的包袱中掏出来一封银子。
“天冷风寒,麻烦管家跑一趟了。”她将银子递过去,管家将其装到袖中,脸上才露出笑容,又略略嘱咐几句杨尚书何时会下阁入府,不要误了时辰。便躬一下身,转头出来驿馆。
“在长京,走一步路就得花一笔钱,真是寸土寸金。”她感叹一句,随后对伍庆说,“我进屋待一会,你等酉时再来。”
“好。”
进屋关门坐下,她掏出口袋的金牌搁在桌上,小心翼翼地轻抚,仍然放不下心。张纵意起身推开窗朝北望去,寒风扑面而来,太阳已经快落下去了,行人稀疏,远处是大片令人眩晕的霞光,她看不清楚前方的路。
等她和几个亲兵骑马至见山楼外时,却又是另外一副情形了。
人声鼎沸,车水马龙,好似全长京的人都涌入了这处热闹之地。几个人骑马根本挤不动,伍庆见状刚要下马步行,却见一旁的张纵意抽出来了腰间的马鞭。
“啪!”
她冲前方甩出一个鞭花,爆响声让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吓得躲开她的马,她趁机挤进去。
身后的亲兵也都纷纷学她,丝毫不理会四周的咒骂声,扬鞭甩开一条路。
从人群中缓慢骑了约有一刻钟,才走到了见山楼门口。楼高三层,飞檐翘角,在这长京众多的高楼中也毫不逊色。门口正中牌匾上“见山”二字,字体挺拔。
“我去!这字是楷体?”张纵意脖子前伸,突然指向正中的牌匾。
“意哥,这字你认识?”伍庆瞪眼看了半天,也没想出来“见山”二字怎么会是这种写法。一旁的廖惟礼见张纵意脸上复杂的神情,又看了看楼上的字,他暗自思索,跟着两人走了进去。
“老廖,你原先不是在禁军当差么?这见山楼想必你挺熟的。”一名亲兵拍拍廖惟礼的肩膀,廖惟礼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城防军来干什么?”
“不像,那些城墙上下跑的大头兵哪有这样的盔甲,不知道这是哪位将军的亲兵呢。”
一楼吃酒的许多人冲他们窃窃私语,纷纷猜测这是谁的亲兵。张纵意往二楼走去,迎面对上了一群寻欢作乐完下楼的人。
“哦呦,边塞的蛮子兵也来这地方找乐子了?”
几个喝多的人互相搀扶着下来,其中一人拉住伍庆的臂甲取笑,大声嚷嚷:“这破甲还没小爷的覆脚甲好,别穿出来丢人了。”
“这有个蛮子连盔都买不起啊,咱们许公子可是过几天马上当皇家卫的人,来来赏给你的。”一人从袖中扔出一包碎银子,掷到张纵意脸上。
“许公子?”张纵意捡起来掉在地上的银子颠了颠,顺手揣进怀中,“你很厉害吗?”
几个喝醉的人笑起来,有一个边笑边对她说:“真是个蛮子,我说蛮子,现任户部侍郎,前段时间刚刚出使北胡的许义年你总该认识了吧!”
许纨远醉眼朦胧地伸出手对几人指指点点:“要不是我爹出使北胡,你们早跟北胡人打仗死在边塞了。”
“噢!认识,认识了。”她皮笑肉不笑地说,冲身后的几名亲兵比划了个手势,“礼尚往来,我也让你认识认识我!”
伍庆带头,亲兵们飞扑上去提起拳头便打。他们出门的时候虽然没带刀,可对付这几个喝醉了的富家公子可比北胡人容易的多。
亲卫们打完,便一脚一个将这些人从楼梯上踹下去,廖惟礼拉起来许纨远的衣领,将他拖拽到张纵意跟前。在许纨远挨第一拳打时,酒便醒了,知道自己这是碰上了硬茬。
“许公子,听闻令尊是出使北胡的使臣啊。”张纵意看向许纨远被打肿的脸,转头假意斥责廖惟礼,“惟礼,这便是你的不对了。你没听见许公子说,许大人可救了我们这些蛮子兵的命呢。”
“还有你们,”她对着那些将人踢下去的亲兵呵斥,“我只是让他们认识认识我,怎么就把人打成这样了?”
“禀大人,属下是您的亲兵,不知许义年,只知道听从大人的命令。”廖惟礼梗着脖子行军礼,张纵意扶额叹气,目光扫视两下,看见了吓的趴在地上的许纨远。
“许公子,多有怠慢,来惟礼快把许公子扶起来。许公子,你看这件事情……”
许纨远吓的一哆嗦,这人听到他父亲的名号一点也不怕,只能说明他的位置远在父亲之上。在西北有亲卫兵且不惧使团的,屈指可数,无论哪一个他都惹不起。
“完全是我们的错,大人打的好。”许纨远只能咬碎牙齿咽在自己肚子里,他肿着脸忍痛冲张纵意赔笑,张纵意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说:
“许公子,快去将你的朋友们扶起来吧,我们还有事情,不打扰了。”
许纨远答应一声转过身,后背便遭廖惟礼重重地蹬上去,他瞬间失去重心像个皮球一般从楼梯上滚落。几声惨叫后,跟他的朋友们趴在了一起。
打的好,打的越重越好。
张纵意给廖惟礼一个赞赏的眼神。
楼下的人已经见怪不怪了,这种事情他们已经见过许多次,一楼乐师的丝竹声丝毫没有减弱,只是在许纨远被踢下来之后,音乐声中夹杂了许多人的欢笑。
几人上去了二楼,伍庆看着眼前姑娘们正将客人一位位地拉进房间里,他突然凑到张纵意耳边小声说:“这种地方,你……”
“戏要做足,如此才能……”她拍了拍脖颈,对伍庆笑道,“喏,都守在这屋门口,不许进任何一间屋子。”
“啊?为什么?”
“脑子糊涂!”她重重地拍了伍庆的脑袋,“你还真把她们当成物件了?”
张纵意任由一名女子将自己拉进客房中,她一把拉住了女子要解自己腰带的手。
“不急不急,姑娘咱们先坐下来。”
她坐在床上,女子作势蹲下来要帮她脱鞋。
“使不得使不得。”张纵意慌忙起身避开,将女子扶起来。
“大人倒是将我当人看。”那女子勾起嘴角笑了笑,指着她的虎头腰带,“大人是武将。”
张纵意点头。
女子理了理鬓边松散的头发,坐在床边:“大人不像来逛见山楼的武将,倒像是写游记的文人。”
默了一会儿,她垂下眼又说道:“我兄长若是还活着,或许也像大人一般戴着这虎头护腰了。”
“姑娘的兄长在军中任职?”
“是,说出来不怕大人笑话。”许是和自家兄长同为武将的缘故,女子感觉眼前的人有几分亲近,便吐露出心声,“我本是西北富庶人家的小姐,从小母亲生下我便离世了。去年冬月父亲行商途中染病离世,家中几房姨娘夺取家产,家道中落。兄长又常年在军中,殊不知我已被卖到了长京来。”
张纵意坐着桌旁,吹灭了手边的蜡烛。
女子轻轻笑起来。
“你竟然不害怕?”
“怕什么?我认为大人来此处并不在意我,或者说,有更在意的东西。”
是个极聪明的女子。
“门外的牌匾上的字你可认识?”
“原先认识,新换的这一块便不认识了。”
“噢?新换的?何时换的?”
“两年多了,只听说是买走北胡花魁的一位恩客的墨宝。”
张纵意估计应该是崔怀谦的师父写出的字,要不然不可能是楷体,她点了点头,便将这件事翻了个篇。
“听大人的口音像是西北人。”
“我隶属于飞虎军。”
女子忽然激动起来:“那大人可曾在飞虎军中见过我的兄长?”
“我兄长姓杜,单名一个江字,是飞虎军的步兵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