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拢兵,都准备好。”
张纵意神色平静地坐在屋内听完士兵的汇报,随后她将手中的昆吾刀从刀鞘中抽出,紧紧攥在手里。
屋内昏黄的油灯灯火跳跃,她闭上眼倚在凳子上。身上跟大脑都放松了,手中的刀还握的那般结实。
她跟内心的狮子对视,自己明明穿着盔甲,拿着武器,但狮子眼里却映出了她瑟瑟发抖的模样。
“好久不见。”她冲狮子打招呼,狮子低头缓步上前,轻触她的额头。
“大人!”
耳边听得一声喊,眼前的空间大片坍缩,狮子支离破碎,她猛然从沉思中惊醒。
“噢……景洪。”张纵意持刀站起身,边走边问他,“战况如何?”
“不太好,铁勒来了三千人,我们现在只有两千兵。”
两人推开门边走边谈。
行至半山腰,火光冲天,她看见了山下汹涌的铁勒骑兵。雄鹰刺绣的彩色大旗立在阵前,飞虎军的骑兵也已经通过山路下去列好阵。她仰头吹一声口哨,麒麟便“咴咴”地甩蹄,从营后绕上来跑至她跟前。
“您这是?”刁景洪不解,看她的样子像是要亲自上战场。
张纵意翻身上马,昆吾刀柄被她攥的发烫,她的心思澄澈,目光如电。
她要上战场杀人了。
杀人是最没有仪式感最不浪漫的事情,它没有规矩,站着杀,坐着劈,蹲着刺,卧着扫,只要目标死了就好;不讲究场地,山上,水底,田中,都算杀人场地;它亦不限制方式方法,刀枪剑戟,阴谋诡计,手段心机,通通都可以。
但杀人就要偿命,免不了被官府通缉或是私人记恨。于是衡量一个人厉害的标准根本不是你能长身玉立在擂台上,而是你杀完人之后能不能活下来。
只要你能活下来。
当然,满手血污狼狈的逃命自然是为人所不耻。于是杀完人之后泰然自若,收剑拂衣去,便成了世人所推崇的“豪侠”。若是被杀之人声名狼藉,便更显得你龙章凤姿。
世人眼里的“豪侠”,皆是酒酣耳热之后奔袭千里,只为取人首级。又偏偏这大侠一袭白衣胜雪,杀人却不沾染半分血污。事毕,或许饮一壶酒,尔后收剑潇洒转身,隐于人间。
但大侠隐于市井,也像是怕担责任似的,就没有杀完人完全不必负责的时候么?
有,当然有了,战场。
战场是不用为杀人负责的最好的平台。
张纵意策马立在飞虎军阵前,她不像来打仗的,没有哪个校官以上的将领会亲自跑到阵前,她身侧的士兵甚至能听见她嘴里哼唱的不知名小调。
“喂,我叫张纵意。”她哼完小调的最后一个音符,很客气地同不远处的铁勒骑兵大声喊话,也不管对方是否能听懂,“你们的首领,是我杀的,你们要找我报仇么?”
对面的铁勒骑兵像是有听懂安国话的,前排的阵脚已经出现了骚动。
“你们的兄弟,也是被我杀的。”她面带微笑,声音坚定而有力,仿佛对面不是三千要杀她的骑兵,而是三千观众。她身穿铠甲,骑马提刀,对三千观众演讲她的故事。
“两年以前,我第一次杀北胡人,杀了六个。昨天,我杀了两千。”
回忆到此结束,对面人潮汹涌,她依旧面带微笑。
张纵意将刀提起,象征性的为自己鼓两下掌,低声喝彩。
风已经停住,但雄鹰旗猛烈摇晃起来,这是铁勒骑兵进攻的指令。
她身侧的传令兵同时摇旗呐喊。
飞虎军率先投入战斗的是右翼的一营铁甲马。这是她完全仿制北胡骑兵建造的铁甲营,是她现在的宝贝疙瘩。
“铁甲营,杀!”
李太福大吼一声,身先士卒,亮刀冲阵。
铁勒骑兵被成建制的斜刺过来的重装骑兵冲击地七零八落,但随着铁甲营的深入,越来越多的铁勒骑兵潮水一般涌上前,试图吞没它,眼看铁甲营要被淹没在对方骑兵的浪潮中,铁勒左翼突然大乱。
进攻左翼的是杜江带领的两营兵。
杜江已经找到了铁勒骑兵的“眼”。左翼武器混杂,马匹铠甲不统一,这是由好几个依附于铁勒的部落联军组成的。
杜江小臂上的护臂甲已经被他卸掉了,他衣袖高卷,双臂肌肉隆起。杜江对着面前一名北胡兵斜劈一刀,首先斩下来这名铁勒巴什的脑袋。
铁勒的十几名巴什在左翼负责统调各个部落,他这一刀正好砍掉了左翼的巴什头领,其他巴什猝不及防,没有了头领指挥,其余骑兵被猛然来袭的飞虎军冲撞的七零八落,左翼溃不成军。
铁甲营趁机甩开铁勒骑兵,退回飞虎军阵线内。
战事陷入胶着,左翼已经有不少铁勒骑兵前去救援,杜江的两营人马被压的慢慢后退。
但张纵意的中军还没有动。
她抬起手中的昆吾刀,传令兵的旗子也紧随其后的高举。
她甩刀至身侧,中军八百人随她一齐冲出去!
张纵意身先士卒,冲入敌阵中。她挥刀的速度越来越快,从单手执刀改为双手持刀,身子前倾,双脚如同带有吸铁石一般,稳稳踩在马蹬上,撑的身子几乎站立起来。中军八百人如同她手中钢刀,狠狠扎进铁勒骑兵的心脏。
右翼的铁甲营此时复又回身,继续冲阵。
铁勒的阵脚已经完全乱了,张纵意抹掉脸上的鲜血,用刀划开麒麟脖子上的麻绳,那绳子上面没有挂金银装饰品,而是挂着一个铁皮做的简易扩音器。
之前在阵前,她顺风大声喊便能让对面的铁勒骑兵听见,而现在双方陷入混战,她就要用一点手段了。
“投降不杀!”她举起扩音器,大喊之前从江希杰那里现讨来的北胡语。
“投降不杀!”她身侧的骑兵也喊起来。
“投降不杀!”整个飞虎军中军一起喊出来。
已经有铁勒骑兵丢下手中的刀,还有的铁勒骑兵想要负隅顽抗,直接被飞虎军当场毙命。
“投降不杀!”张纵意又重复一遍。
越来越多的铁勒骑兵放下武器,跪地求饶,突然一支箭从飞虎军阵中飞出,射中了铁勒的雄鹰旗,箭头钉在雄鹰张开的右爪上。
又是一支箭,打在雄鹰的双翼上。
第三支箭,将雄鹰的脑袋给射穿。
“好样的!”张纵意夸赞一旁举弓射箭的伍庆,“去,带人把那块烂抹布给我扯下来!”
雄鹰旗被扯下来砍烂,再没有不扔掉武器投降的北胡骑兵了。
铁勒又败了,他们甚至在战场上忘记了射箭,而是被张纵意两三句话激的直接拼刀。
“派人给我押上山,对了,找几个穿的好的,他们应该会说安国话,我要审。”她吩咐伍庆。
“是。”
飞虎军的士兵成队列的押送投降的北胡骑兵上山,她也调转马头随军回营。
张纵意困得要命,她只知道眼前模糊着三个人的影子,便歪头趴在马背上睡死过去。
她太累了,等她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晌午了。
她是在自己屋里面醒来的,刀被斜立在床边,头盔被摘下来,但盔甲没被脱掉。
仗打起来,能睡个饱觉已经是不容易了。
张纵意穿戴整齐,提刀出门,守在门外的伍庆见她出来,连忙打起精神朝她行礼。
“我刀鞘你见了没?”
她提起昆吾,举到伍庆眼前,昨天打仗前她明明将刀鞘丢在屋内,今天却找不见了。
“没见。”伍庆摇头,“你昨天趴在马背上就睡着了,刁校官他们过来找你,没想到麒麟直接跑上山,驮你到门前,才蹲下身子等我上来送你回屋。”
“昨天投降的骑兵里头,寻见铁勒贵族了么?”
“找到了六个人,跟普通骑兵分开关押了。”
伍庆领张纵意去到山上一处临时搭建的草棚,六个北胡人被飞虎军士兵像拴牲口一样用绳子拴在一起,见张纵意来了,有人站起来破口大骂,但其他坐着的人又将他扯下去了。
“行,这谁绑的?真有技术。”张纵意走到六人身后,看着他们被绳捆上的手笑起来。
绳间距离很短,但凡有一个人站着或者坐下,那六个人都要保持同一个动作。
“聊聊吧。”她转回到六人面前,“各位,你们中间有谁会说安国话吗?”
有几个人用她听不懂的北胡语破口大骂,被伍庆跟其他看押的士兵拿刀呵斥闭嘴。
张纵意掏掏耳朵,走到没有出声的一人面前。
“看着年纪不大,喂,你听得懂吗?”
那人紧闭上嘴,不说话。
“安国的都城长京,有个好地方。”伸了个懒腰,她盘腿坐下,将刀放在手边,像是遇见老友般和颜悦色,“叫什么楼来着,庆子,那叫什么楼?就咱原先都当步兵的时候,你们老说的那个?”
她扭头问伍庆。
“叫见……见山楼。”伍庆不好意思的说,这楼明明是个做皮肉生意的戏院,不知道张纵意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对,”她弹了个响指,“那地方好啊,正经□□情买卖的,听说里头勾栏唱曲儿的,不仅有女人,还有男人呢,我看你……就挺合适的。”
铁勒人脸色瞬间变得难看。
“你等等,我还没说完呢。”她拧开腰间的水袋,喝了两口水,压低声音说,“我悄悄告诉你哈,里头的抢手货可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美女,而是异域的男子。十七八,十五六的男子,往往引的长京城内达官显贵争相购买,噢,我们管这个叫拍卖。”
她叹出气,略带歉意很正式的对他讲:“一掷千金之后,再做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铁勒人脸色愈发惨白,汗珠顺着脸颊流下,但依旧紧闭嘴巴没有出声。
“白讲了,看来你是真听不懂。”她叹气捂脸,站起身举刀猛然劈下,铁勒人紧闭双眼,再睁开时他并没有感觉到疼。
张纵意没杀他,而是将他右手的绳子砍断了。
“呼!”
又是一刀,他的左手也被解放出来。
铁勒人不敢活动手腕,他浑身僵硬不敢动弹,生怕张纵意下一刀就劈在自己身上。
“看我干啥,你走吧。”张纵意脸上一副无趣的表情,收刀背身便走。
铁勒人愣了一下,爬起来便跑。
“去你大爷的。”他没跑两步,后背便结实地挨了张纵意一脚,他被踹在地上,头晕眼花。
张纵意左手提着他的衣领将他拉起来,几个士兵又拿绳子重新将他捆好。
“诓我呢?听不懂安国话跑的比尼玛的兔子还快。”她冷笑一声,又是一脚踹开他。“单独关起来,别让他吃太饱喽,等回去的时候托人去长京,卖给见山楼,瘦的还能多卖些钱。”
几个士兵答应一声,便押着那人要出去。
“我说,我说。”那人真的慌了,他像条虫子一样在地上来回扭动,大声告饶。
“你说你奶奶个腿,我不听了。”张纵意招呼伍庆回去。
“我是阿史那?纥兀……我是铁勒可汗的儿子!”他摆出身份,试图让张纵意撤销“卖掉他”这个荒唐的决定。
“噢,那卖钱卖的更多了。”
见张纵意戏谑他,飞虎军的士兵都大声笑起来。
“求你放我,求求你。”纥兀声嘶力竭,若真让他去敌国当男妓,还不如一刀杀了他。
“带走关起来。”张纵意挥手。
纥兀面如死灰,双腿抖的走不动道,最终像条死狗一样被飞虎军士兵拖走。
“都别骗我,我再说最后一遍。有会说安国话的出来,你家主子就不用被我卖掉。”
有两个人出声喊她。
“都带走,剩下的三个……”她冲士兵比划一个杀头的动作,剩下三人见此,也突然会说安国话了。
见飞虎军士兵举起刀,她神情肃穆地围着三人转了一圈,这是对遗体告别的必要流程。
“别嚎了,长痛不如短痛,各位,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