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福,你的刀应该锋利了不少吧。”

  张纵意带着伍庆在虎须山四周巡逻,碰见了指挥士兵打扫战场的李太福。

  “是,锋利了不少。”李太福行毕军礼,张纵意拍拍他的肩膀,“一会儿去江大人那里,咱们商量一下接下来的计划。”

  “是。”

  两人走出一段路,伍庆突然喊她。

  “意哥。”

  “额,怎么?”

  “刚刚……北胡那个打头的将领。”伍庆小声的说,脸涨红了。

  “我知道,你的箭射的不错,一箭毙命。”

  “可是……哥,你为什么提前告诉我,叫我看准那支火把射箭。”

  伍庆低头搓手小心翼翼地问,生怕她不高兴。

  “来,你坐下。”张纵意给他拉到一颗树下,两人盘腿席地而坐,“庆子,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感觉这不是靠你自己得来的军功,是不是?”

  伍庆点头。

  “你今年是十六岁,我俩是一起来的飞虎军。”

  “没有,过了秋分我已经十七了!”伍庆蛮不服气,好像张纵意讲他年龄少说一岁,像是在小看他一样。

  “好,那你比我想的还大一些。”她笑道,抬头望着密密匝匝的松林,“伍庄舅今年三十多了,不知打了多少次仗才是个校官。我呢?上下嘴皮一碰,就成了随军参谋,再后来当了校尉,现在成了骑兵都统,你说,我比你爹打的仗多么?我目前升官,有一次是靠打仗的么?”

  伍庆想了半天,憋出来一句话:“不多,也不是。”

  “就是嘛!那你说,我这叫什么?”

  见伍庆抓耳挠腮,她乐得眼睛眯起来。

  “叫……叫,叫官运亨通。”

  “狗屁!”收起笑,张纵意朝地上吐了口吐沫,“那都是糊弄人的,要是没有崔大人,杨将军,殿下信我,你觉着我一个普通的小兵,纵然身上有天大的能耐,能短短几个月当上都统?”

  伍庆低下脑袋,不说话了。

  “庆子,这世道就是这熊样的,你想往上爬就得站队,他们要的不是聪明人,永远是自己人。”

  伍庆张大嘴巴愣了半天。

  “那……那你,那你真是雍王的人啊?”

  “不是。”她摇头,随后笃定的说,“兄弟,我谁的人也不是,因为我的家不在这里。”

  从她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她就对自己的身份没有一丝认同感。

  “还有,你……那十二个商队的伙计,你干嘛要将他们放走?”

  伍庆不明白,张纵意却对着他的脑袋狠狠敲了一下:“你是不是认为,杀害无辜之人是对的?”

  “不不不。”伍庆的头摇的像拨浪鼓,又疑惑道,“可是我那天听见你跟李大人说……”

  “战争不该由无辜的人来承担,我们打仗,不就是为了让他们好好活着吗?”张纵意起身面向东南雍州的方向,“如今怕是雍王殿下也知道我当了一回监斩官了。”

  她是要给飞虎军送一个师出有名,但仅此而已。她可以为了战争而杀敌人,但她不能丢掉作为人的良心。

  伍庆突然有些看不懂张纵意了。

  “走吧,去见江希杰,领你的军功。”她拉着懵懂中的伍庆站起来,朝山上走去。

  两个人进去议事大堂,堂中三名校官见到张纵意都站起来。

  “不用拘礼,坐下都坐下。”她坐在堂中间,江希杰坐在她右侧,伍庆站在她身后,“我来晚了,各位继续讲吧。”

  “我砍了二十三个!”

  杜江站起身得意洋洋地朝江希杰汇报,江希杰颔首微笑,示意他坐下,随后看向了刁景洪。

  “景洪,你来说说。”

  “禀告大人,我们从铁勒部的骑兵将领身上打扫出来了永城的地图,看来两位大人的判断是准确的,北胡人确实以为商队被前两支骑兵消灭掉了。”

  “李太福,战场是你派人打扫的,可曾看见一匹青色的高头大马?”张纵意突然问话。

  “回大人,末将没有发现。”

  “第三波来的都是精兵,统一的黑马配雕鞍,行进的有前后,有章法。打头被伍庆一箭毙命的看起来是个铁勒贵族,骑着青马穿着铁制铠甲,他的马是好马,一定是认识路的,若是没死应该已经回去了。”

  “杜江,一会儿撒出去几个探子,要是有动静马上发鸣镝。”

  “是。”

  “张大人接下来有什么计划?”江希杰问她。

  “崔大人还未来信,应该是西路军还没动。那就让铁勒的骑兵来的越多越好,来多少我吃多少。只要西路军动起来,拖住薛延陀,飞虎军三城的步兵就能来援军,我们就安全了。”

  “三位,点将拢兵,都不用再装了,把山给我守好,不放铁勒骑兵上山,我们就算赢了!”

  “是。”三人领命,都跑出堂外点兵。

  “战报写好了,请张大人过目。”江希杰将手中的纸递给她,张纵意只扫了一眼,便将战报倒扣在桌上。

  “看不懂,眼疼。”

  她左手捂着脑袋,另一只手压着战报,就是不批。

  “首功是伍庆的,此人一箭射穿了铁勒贵族。张大人居中指挥,亦是调度有方。”

  听江希杰说完,张纵意这才饶有兴趣的翻开桌上的四页纸,在长篇累牍的文字中她确实看见了伍庆跟她的名字。

  这就够了,她从怀中掏出铜印,江希杰从衣袖中掏出一方朱砂。

  两人会心一笑,她在战报上矜了印。

  “江大人,若我没看错的话,这是两份战报。”张纵意手中的印悬停在半空,没有在第二份战报上用印。

  “我一时疏忽,张大人莫怪。”江希杰收起混杂在一起的两份战报,对张纵意作揖致歉。

  “江大人,我虽说不识字,但你可看好喽。这方印是朝廷的永城将军大印,可不是我个人的都统印。”她给干笑两声,给江希杰展示铜印上的文字,方形印底上阳刻“永城将军”四个字。

  “走了。”她喊伍庆,“弄点饭吃,打夜仗就是累。”

  “张大人慢走。”

  两人回了张纵意的营房,伍庆跑着端来两碗饭。

  “意哥,江大人为啥弄两份战报给你?”伍庆往嘴里猛扒两口饭问她。

  “他老小子想诓我。”张纵意冷笑,“我要真盖上我的都统印,恐怕第二天这份战报就会被人摆到雍王的书案上。”

  幸好崔怀谦当时给她的将军印让她带来了,要是自己迷迷糊糊的着了江希杰的道,印一盖,那她就真成了雍王的党羽了。

  “啊,那你怎么不……”

  “我能怎么办?砍了他?”她摇头,“这些玩笔杆子的制辖着咱们呢,别看不能杀北胡人,但对付咱们,文人的一张嘴可比刀子快多了。”

  虽然张纵意是骑兵都统,是虎须山名义上的最高军事指挥官,但她的行动在一定程度上还是得受到江希杰节制。

  因为他是从三品的雍州按察使。

  雍王将他派来这里,虎须山的骑兵行动便要悉数告知他。仗是张纵意指挥,但战场发往朝廷的战报,还是要由江希杰来写。

  战报!战报!该死的战报!她想起来就头疼。

  没有人愿意对着士兵的尸体鞠躬,对他们而言,那不过是胜利的副产物,最终不过是挖两铲子黄土埋上,眼不见为净。

  战报不过是锦上添花,可大多数人就乐意看这朵花。

  她胡乱吃了两口饭就放下碗,起身推开门望着刚跃过地平线的太阳出神。

  “哥,你的饭……”

  “先不吃了,没胃口。”

  铁勒骑兵还没有动静么?她怀里像揣了只活兔子,心里头总是惴惴不安的。

  天气反常,两天前刚过了寒露,寒意本应愈盛,可这几天反而闷热起来,张纵意摘掉头盔抹一把额前闷出来的汗珠,突然间脑中划过一道闪电。

  “走,庆子,快走!”

  “怎么了。”伍庆慌忙站起来,张纵意已经往山下跑去了。

  “喂,”她顺手抓住沿途一个站岗的士兵,“不管你是谁的兵,去叫那三个校尉过来,跟他们说我就在这里,快去!”

  士兵来不及回话,撒腿便跑。

  张纵意跌坐在地上,望着四面密密匝匝的矮松林,脑子飞快的转动。

  她想漏了一件事情。

  “哥,你怎么了?”伍庆跟在她后面,见她满头大汗,递上一个水袋。

  张纵意仰起脖子大口灌水,吐出来一口气。

  “庆子,回去拿地图去,虎须山的地图!”

  “好。”

  她现在的任务是要守山,而不是进攻。

  恐怕北胡人已经猜出来这支商队就是个幌子,她不可能再像前几次一样用巧劲儿胜过去。

  “得防火了。”她展开地图指给前来的三人看,“山上都是干草和树丛,水源只有山南山北两条小溪。如果铁勒骑兵放火,那我们想跑都跑不了,就别提守住虎须山了。”

  “挖防火渠,把枯枝烂叶和干草都清掉,五十米宽。”她凝眉沉声,用石子在山前画出三个圈,“时间不等人,三位分一下地方,现在立刻马上开始挖。”

  “走庆子,我们去山后看看。”

  “恭送大人。”

  张纵意走了,杜江看着地图上的区域咋舌,就算是山前最小的一片区域也很费时费力。

  “我说两位,咱都统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铁勒骑兵还能放两把火?”

  刁景洪跟李太福互相看一眼,起身便走。

  “你们,你俩都不理我,那我可就挑最好挖的地方了。”

  杜江握着地图也吵吵嚷嚷的也走了。

  伍庆跟在张纵意后边,二人走到了山谷迎风口,张纵意捏着碳笔在地上不停的做标记。

  “叫工匠师傅来,我画的地方都埋上铁皮,你带一营的人把这些地方都清出来,和刚才他们一样的标准。”

  她直起腰,拍干净手上的碳灰,看向伍庆:“能做到么?”

  “是!”伍庆昂首挺胸,干劲十足冲她行礼。

  一个营三百人,这是他第一次带这么多兵。

  “时间不等人。”

  她叹口气,希望她想的是错的,希望铁勒的骑兵能缓些时候再来。

  但由多种因素决定的战事,往往不会因为一个人的想法而出现变故。

  月上中天,十数支鸣镝接连腾空,发出警告的声响,北胡铁勒的骑兵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