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州下野,常乐公主府。

  即使已经立秋,可三伏天的最后一伏,还是最难叫人忍受。

  苏云琼今早晨起时便感觉浑身满是粘腻的汗,侍女红盈给她擦洗完身子她才懒懒地穿衣打扮,还未踏出门便听见屋外响亮聒噪的蝉鸣。她索性断了出府散步的念头,只在摆了冰鉴的花厅恹恹地坐着。

  “殿下吃些冰果可好?”站在一旁的红盈见她愣愣地看着桌上的饭菜,却不动筷。

  “不了,晨起吃冰果也开不了胃口,撤下去吧,我想喝些凉茶。”苏云琼摇摇头,吩咐下人将桌上的饭菜都撤下去,不一会儿便有侍女端上一壶凉茶。

  “城中的守军你见了吗?”苏云琼捏起杯子,一口气饮下一杯凉茶。

  “是,昨日听说杨将军带了五千人过来,奴婢去城郊送粮的时候被那阵仗吓了一跳。”红盈轻拍胸口,心有余悸的说。

  “噢?怎么说?”苏云琼见她一副被吓到的样子。

  “黑压压的一片,奴婢从没见过这么多人,都穿着盔甲,带着刀,还背着弓,提着枪,还有拿着大斧子的。同庙里的神像一样,虽然不说话也不笑,但光看着就让人害怕。”红盈想到昨日飞虎军进驻下野的情形,平日沉稳话不多的她倒是打开了话匣子。

  “当时奴婢奉公主之命带人去送粮草,还没进门便有两三支箭飞过来,落在脚下。江大人说明来意后辕门值星的校官也不让进去,拒马摆在营外一动不动,最后只好将装着粮草的马车留在原地。”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苏云琼听着红盈的话,想起自家兄长派谋士江希杰送来的那封信,飞虎军拢共七万人马,驻扎在凉州永城和其余五城。

  在西北境,除去十一万西路军,飞虎军是很重要的势力。

  她派红盈去给飞虎军送粮草,便是想结识到杨恭羽,她的兄长雍王已经隐忍了多年,如今凉王苏云泰叛乱,正是展翼的好时机。

  她将手中的茶杯轻轻放下,整理好衣摆,准备起身出门。

  “殿下?您这是……”

  “红盈,吩咐厨房多备些凉茶,既然他们拦着你,那我便亲自去。”

  “殿下,听说杨将军近日要同北胡人开战,我们还是等……”红盈见她想亲自去,便将从江希杰那里打听来的消息告诉苏云琼。

  还未等她说完,苏云琼便抬手止住她的话。

  “不必,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即使是末伏的一碗凉茶,我也要亲自送到飞虎军的手里。”苏云琼站起身,目光透过花厅望向城郊方向,语气很淡,却不容质疑。

  六千飞虎军步卒,就驻扎在城外护城河旁,后背便是下野的城郭。

  杨恭羽的三百亲兵手执长斧,排成方阵,如人墙般立于中军前锋阵,其他各个兵营如同拉紧的弓,弧状围在中军两翼。

  从永城活下来的骑兵八人被分散开,编入不同的营中。张纵意被暂时编入伍庆一伍,伍庆的父亲伍庄本是骑兵营的营官,由于骑兵几乎覆灭,便被调入步兵担任营官的职务。

  “左翼步兵先锋营都给老子把刀拿好喽!北胡人不会见你把刀放下就不砍你,都把耳朵立的高高的,听老子的令!”

  伍庄骑马巡视,甩着马鞭朝阵列喊话。

  不止伍庄,几乎所有的营官校官都骑着马在阵旁疾跑高喊,此起彼伏的叫喊和马鞭抽打空气的爆响都让张纵意脑袋发昏。

  这可是真正的战场,不是影视剧中经常一闪而过的画面。战场上都是真刀真枪,稍不留神自己刚找回来的小命就又要交代在这里。

  没有办法,张纵意狠命地咬牙,她只能握紧手中的刀。

  “敌袭!敌袭!”伍庄甩鞭抽打空气,又是一声爆响。张纵意猛然回过神来,才听见了低沉的战鼓声。

  她深吸一口气,向正前方望,伍庄已经策马到了阵列最前,北胡人的骑兵也已经到了她目力所及之处,飞虎军阵前的士兵挥动大旗,鬼使神差地,她举起了手中的刀。

  战鼓声顿时激昂澎湃,每一次擂鼓都像重重敲在张纵意的心上。

  伍庄甩刀弹开迎面飞来的箭矢,左翼先锋三大营上千人的刀齐齐出鞘,肃杀之气顿时弥漫。

  “杀!”随着伍庄高喊,左翼先锋营士兵如同游龙,率先冲向北胡骑兵。

  厮杀从此刻正式开始。

  流矢在耳边擦过,张纵意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她似乎对战场有种天然的亲切感,本来压抑着的紧张与不安在她迎上北胡人的过程中突然烟消云散了。

  她心里像是有一头狮子,在草原上奔跑咆哮。

  张纵意如同鬼魅一般,在双方士兵绞在一起时,她居然不和同伍持马槊的士兵形成攻守方阵,而是单枪匹马跑到一名北胡骑兵跟前。

  没有任何犹豫的,张纵意迅速矮身滚至这骑兵旁边,躲开头顶呼啸而过的刀刃。她握着刀狠狠斩向骑兵的马蹄。北胡骑兵来不及反应便人仰马翻。她顺势起身,一刀劈下了北胡骑兵的头!

  危机暂时解除。

  她不再向前冲杀,而是且战且避,一直后退到几个安国士兵的方阵前侧。张纵意拼命抑制住了身体对战斗的渴望,不再硬拼,而是穿插在几个方阵中间,寻找着落单的骑兵。

  她握着手中的刀,看向交战的双方,眼中露出狡黠。

  不好意思,我要抢人头啦!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身上满是血迹,而双方倒下的士兵也是越来越多。

  不对劲,很不对劲。

  张纵意瞪大眼睛,趁着捡漏的时候细细观察着战场的双方。按理说一方进攻另一方,总会拼命的抢夺阵地,而北胡的士兵好像只是咬着一侧,暂时胜利后也不前进,倒像是害怕安国士兵冲到交战西侧。

  而西侧正是北胡骑兵来时的方向。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只要左翼的安国士兵源源不断地扑上去,北胡骑兵便又会死命阻止,但阻截后却不主动进攻。

  北胡骑兵和安国步兵逐渐在东西两侧泾渭分明。

  张纵意右手提刀,跟着士兵冲向西侧,途中却听见清脆尖利的钲声响起。登时安国士兵变换方向,向东退回营地,对面的北胡骑兵高呼着她听不懂的北胡话,也朝西面收缩。

  这就打完了?她随着士兵返回营地的过程中还有些迷糊,谁输谁赢她也不知道。直到看见营地,她像是虚脱一般,把刀一扔,栽倒在地上。

  不知道在地上躺了多久,她才回过神来,觉出来这是三伏天正午,自己躺在晒得滚烫的地上,如同置身铁板。热气扑面而来,头上身上手上没有一处不在流汗。她摘掉头盔抹了一把脸,粘腻的不像话,仔细看了半天才看出来这是血。

  “张意,原来你妈的,你是玩这个的!”

  脑海中不断闪回刚才战斗画面,张纵意被吓的惊出一身冷汗。她这才回过神,咬牙切齿地低吼,怒火攻心的急躁模样跟刚才在战场上冲杀的全然不是一个人。

  “意哥,意哥,我们赢了,我们赢了!”伍庆从远处跑过来,张开手抱住张纵意。

  “我擦。”张纵意捂着鼻子,“庆子……你撒开我,太味儿了兄弟。”伍庆身上的盔甲上的血虽然已经干涸,可腥味儿还是一阵阵地往张纵意鼻子里钻。

  伍庆连忙撒开手,带着歉意看向她,他太激动了以至于忘了自己的“意哥”其实是女子。

  张纵意擦了擦鼻子:“你说我们赢了?具体是什么情况,你知道吗?”

  伍庆高高举着拳头,神采飞扬:“我是听我爹说的!中军的亲卫营遇见了铁甲马,靠着长斧果然势如破竹,北胡的骑兵根本越不过咱们的防线一步。”

  “两翼的兄弟打的也好,听说北胡骑兵来了五千,咱步兵硬上,愣是没叫骑兵占着一点便宜!”

  伍庆说完看向张纵意,可后者没像他预想中的那样露出来笑容,反而是紧锁眉头。

  “怎么了?”伍庆歪着脑袋,显得很疑惑。

  “噢,没什么,咱们赢了就挺好。”张纵意冲他笑笑,摸摸自己的肚子,“走吧,从早上打到晌午。洗手去,咱也该吃饭了。”

  “今天咱们打了胜仗,肯定有肉吃。”伍庆笑的眼都眯成了一条缝。

  两人转头要去吃饭,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马嘶。

  “你便是张纵意?”

  转身还未看见人,远远地便传过来一声女子的凌厉问语。张纵意停下脚步,一匹黑马已经缓蹄停在两人跟前。

  马上面跳下一人,瘦小的身材裹在一身宝蓝色长衫中,面白,眼神沉沉的,不见半分生气。

  要是不说话,张纵意真以为这是个死人。

  “是。”张纵意点点头。

  “杨将军要见你,跟我走吧。”来人利落地上马,直接弯腰抓住张纵意的肩膀,竟然一下将她提上去了。

  “哎……”张纵意还来不及让伍庆帮她把刀收起来,那人已经调转马头朝中军帐一路奔去。

  不多时,张纵意就被女子从马上拉下来,推到帐门前。

  “将军,人已经到了。”

  “进来吧。”杨恭羽浑厚的声音透过帐门穿过来。

  张纵意晃晃脑袋,定了定还在颠簸中的五脏六腑,拉开帐门走进去。

  “张……意,见过将军。”张纵意进门便朝杨恭羽有些生疏地跪拜。

  “起来吧,这场仗听说你打的不错,杀了不少北胡人。”杨恭羽不咸不淡地问,他正伏案写字,并没有抬头看她。

  “是,属下侥幸活下来。”张纵意低着头,悄悄抬眼望向正在写字的杨恭羽,难不成叫她来就是说这个的?

  杨恭羽慢慢地写完字,将笔搁下,又拿起来写好字的纸吹了吹。

  “长斧克敌的办法,你讲的不错。本将军的亲卫营用上之后果然将铁甲马阵脚破开。本将军要赏你,你说吧,想要什么赏。”

  杨恭羽放下纸,旁边的亲兵随即递上一方将印,他拿起来矜上印,又细看了一会儿,确定没有错字,却迟迟不见低头的张纵意说话。

  “张意,本将军问你,想要什么赏赐。”他又重复了一遍。

  “属下,属下不想要赏赐,属下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将军。”张纵意深吸一口气,弯着腰低头朝杨恭羽拱手。

  “可以。”杨恭羽突然来了兴致,自己要给赏赐,旁人居然不要,却只是想问一个问题。

  “属下今日在前方杀敌,发现了怪事。虽然是北胡人先来袭扰下野,可北胡人似乎并没有进攻我们的意图。两军接触时,他们并未有明显的进攻,反而只是为了不让我们朝西侧前进一步,只要我们的人退到接触线以东,就基本没有北胡人来犯。”

  “属下想不明白,既然是北胡人进攻下野,又为何不肯前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