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叶凑过去,舔小主人搭在浴缸边的手指,舔他紧闭的眼睛;忍着后脚的痛感直立起来,用前爪扒拉小主人的胳膊和肩膀。小主人平时睡得很轻的,但是这晚,他只是无动于衷地闭着眼睛,睫毛都不曾颤两下。

  此时的白叶不理解小主人这是怎么了,他只闻到扑面而来的血的腥甜气味,看到浴缸里的水一点一点颜色更深。

  白茫茫的水汽挤占了浴室里稀薄的氧气,也挤占了白叶本不多的思考空间。

  白叶忽然晕晕乎乎地觉得,说不定小主人真的只是睡着了呢?

  不想醒来,是因为他正做着很甜很美的梦;在梦里,他有很多朋友,有很多可以开心地笑的理由,所以才会舍不得醒来吧!

  小主人在睡觉,在休息。小狗要保护他,保护他来之不易的梦。

  白叶于是跑去一旁的洗手池下面,在一个干燥却脏污的脚垫上趴下,一只耳朵贴着地面,陪小主人一起睡下了。

  白叶再次睁眼的时候,他看到的是一个和之前完全不同的世界。

  他第一次辨认出了绿色——洗手池的颜色;也第一次在自己的世界看到了红色——浴缸里盛着的水的颜色。

  浴缸里是空的,整个房间也是空的。小主人完全不见了踪影。白叶想站起来找他,忽地发现自己的身体也出现了变化——蓬松丰厚的白色毛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和小主人一样的,修长而光洁的四肢。

  白叶觉得不可思议,尝试着用两条腿,像自己的小主人那样站立起来,竟然也没费什么力气就成功了。

  白叶又惊又喜,第一时间就想去跟小主人炫耀。可一转身,在早已褪去雾气的镜子里,白叶这才发现,自己竟赫然变成了小主人的样子……

  变为人形后的白叶是有语言能力的。但是这个世界里,没有任何一个人相信他是只小狗。

  这张脸,就连三个月没露面的父母看到,都可以一眼断定这就是他们的儿子。对他们来说,相信这种一听就像在胡扯的事情,还不如相信是自己的儿子弄丢了狗,怕承担责任,所以编出了如此拙劣的故事。

  于是白叶就这样顺理成章,又稀里糊涂地,接过了之前小主人的一切——

  他的姓名,他的身份,他孤单又辛苦的生活。

  白叶在这之后才慢慢发现,原来人是很脆弱的。

  人的咬合力很弱,牙齿一点也不锋利,吃东西又慢又累。人的皮肤很嫩,也没有丰厚毛发的保护,稍稍不注意就会破皮流血。人的行动速度很慢,两条腿虽然长,但跑起来远没有四条腿快。人很容易饿,每天只吃一顿饭完全不够。

  人每天要做的事情很难。数学题里的图形和坐标很难,外语书上的鬼画符字母也很难;不像小狗,坐下、握手、躺倒露肚皮装死,都很简单。

  人每天考虑的事情很多,选择很多;可白叶却不太看得出这琐碎背后的意义,只能感受到琐碎事务带来的烦忧。这些烦忧切实地影响着他每一次睡眠、每一天的心情。

  这样微妙复杂的社会,不适合头脑单纯的小狗。

  “好的各位,我们这次培训会就是这些内容,感谢大家!现在可以去吃饭休息了。”

  副主任的话驱散了遥远缥缈的回忆,把白叶从神游中拉回了现实。白叶看了看自己摊开后就没动过的笔记本,又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原本下午三点他就该下班的,现在已经五点多了。

  白叶累得一句话都不想说,慢慢从椅子上站起来,跟随着人潮出了会议室。这会儿员工餐厅又正拥挤,白叶胃口一般,只喝了碗南瓜粥就走了。

  山里天色暗得早,快六点的时候,天空是漂亮的粉紫色,飘着丝丝缕缕橘色的晚霞;如燃烧的火苗放慢了播放速度,迟缓地变换着火舌的形状,一点点燃尽了又一个白昼。

  山风摇晃间,白叶一边走一边在脑袋里清点今天的各种事项;想起今天是林大妈生日,路过护士台时就顺便问了一句:

  “张姐,林大妈今晚吃什么了?她儿子来有没有带蛋糕?她血糖高……”

  下午值班的张姐皱着眉连连摇头,没等白叶问完,就压低了声音说:“她儿子没来。我们一直没收到会面申请,打了个电话过去确认,还是他儿子秘书接的;说是工作上临时有事,忘了跟他妈说。还让我们跟她转达。”

  白叶愣了愣:“就中午吃碗长寿面,这生日就这么过去了?那下午她怎么吃的?”

  张姐也心有戚戚,轻轻叹了口气:“我们去问了,但林大妈说没胃口。她心情看着不太好,我们就也没多留。这事儿她之前念叨了那么多天,到日子了又不见人来……刚我看赵大爷下楼了,可能会帮她带饭上来吧。”

  白叶像是喉咙口卡了鱼刺一样,不上不下的,难受极了。只是稍稍想象一下林大妈的心情,白叶就觉得自己失落得像淋了一路暴雨。

  即便还没想好要做什么,白叶还是第一时间去找林大妈了。

  林大妈的房间已经关了灯,但没有拉窗帘。窗外透进来一些昏暗的天光,不知道是不是窗户上落了灰,从这里望出去,原本粉紫色的天空也有种莫名的黯淡。

  林大妈没睡,只是躺在病床上而已。听到有人进来,林大妈立刻把头转过来,同时露出那张和往日几乎无异的笑脸。

  白叶只觉得心尖一颤,鼻尖一酸,脑袋里一下子全都空了。看着林大妈询问的眼神,白叶一时间只能想到他作为护士,经过上百个小时的培训后,最经常说的那些话:

  “林大妈,我刚忽然想到,您脚上的固定支具已经戴了有段时间了,应该差不多可以拆了。所以过来问一下,现在还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林大妈仍然笑着,摇摇头:“没什么感觉了已经。之前小薛护士也跟我说了,可以适当下床走走。但我自己怕万一再伤着,又添那么多麻烦,所以能不动就不动了。”

  “没有这一说……”白叶走过来,低头看到被林大妈晾在被子外面的脚。固定支具扎得很紧很标准,脚趾仍有未散水肿:“林大妈,我们在这里就是照顾你的,不存在添麻烦。要是已经不疼了,我们明天就去精护部做个复查,然后正常行动就可以了。”

  白叶走到床头柜前,伸手按了一泵清洁凝胶抹开,拉开凳子坐在床边,收着力气帮林大妈按小腿。

  他最开始只是想来表达一下关心,跟林大妈说一声生日快乐的。但是看到林大妈关着灯,在昏暗的暮色里朝他笑的时候,他只觉得,听到“生日快乐”的林大妈可能会笑,却不一定会真的快乐。

  天色愈发暗下去,白昼在绚丽的晚霞中做着最后的挥别。疗养院的路灯在几秒内渐次全亮了起来,远处浮起了许多光点,却照不到近处的人。

  安静了许久的林大妈忽然开了口,问起白叶:

  “小白,好像从来没听你提过你父母,你们还住在一起吗?”

  白叶摇摇头,没提过倒不是因为避讳,而是他觉得有些尴尬:“他们不喜欢我。我不聪明,之前考大学考得很差;他们觉得我是故意的,觉得我不努力,现在还在生我的气,也不想见我。”

  林大妈好像对此非常惊讶,稍稍抬起了脖子,睁圆了眼睛,眉毛撇成了八字形:“怎……怎么会呢?你这么善良这么体贴,有你这样的孩子多好啊!”

  白叶正准备道谢,可蓦然想到今天林大妈的儿子失约的事情,担心自己成为比较对象,就只抿嘴笑了笑。

  但白叶这次估计错了林大妈的意图。话音刚落,林大妈自己就立刻补充,甚至是有些郑重其事地跟白叶申明:

  “我儿子其实也很好的。”

  或许是昏暗的天色造成的错觉,或许是林大妈的眼神真的暗了下来:

  “他只是太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