苑随说自家师傅的坏话, 头一遭跟人说了爽。风卿竹一路听下来,简直要怀疑这俩是师徒还是死敌。

  好在是再怎么严厉,初衷还是多在为她考虑, 哪怕是一朝不慎入魔, 也是担心多过苛责。

  风卿竹身子疲惫的很, 只是享受当下, 所以忍不住便与苑随多聊了许久。

  而那一碗米粥也吃了许久, 可虽是严寒季节,那米粥晾在那却是丝毫未凉,想必是苑随一直用灵力温着。

  “你接下来, 怎么打算?”风卿竹问。

  “去鬼城。”苑随道。

  她将罗震死前说的那些话又慢条斯理的告知了风卿竹一遍,末了粥也快要见底了,她便放下碗, 用手帕替对方擦了擦嘴角。

  苑随擦得极为小心, 那专注的模样倒是更像是在打理一件罕见绝世的珍藏品。

  “我和你一起去。”风卿竹道。

  苑随顿了顿, 抬眸看她,“你就别去了。”她果断道:“等你身上的伤好一些了,我送你回昆仑,你好生修养着。”

  “我很快就会好了, 好了就没事了, 我可以一起去的。”风卿竹却是执着道。

  苑随:“你就不能听话一点么, 你这个样子只会给我拖后腿你知不知道?”

  风卿竹:“……”

  苑随本是有些气恼她这总是不顾忌自己的样子,可话说完却又后知后觉的寻思是不是说重了, 尤其是风卿竹一时语塞,明明有些受伤却是不敢明着表现出来的样子,心头一时便更软了。

  “那个,我没有别的意思, 我是担心你。”

  “我知道。”风卿竹道,“我也担心你。”

  对话进行到这里忽而戛然而止,两个人四目相对,气氛不知为何,莫名便变的微妙起来。

  她们这坦然互表担心的模样,说的时候倒是都没觉得什么,说完便不对劲了。

  这算什么?朋友的关心?

  苑随想了想,单纯这么定义的话,好像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而想到这,思绪就有点不受控制的跑远,目光更是不由自主的垂了下去,最后毫无道理的落在了对方那双支离破碎的嘴唇上。

  苑随入魔那会儿虽是有些神志不清,但有的事情她还是知道的,比方说风卿竹是如何帮她克制魔性的,是如何……把血灵喂到她的嘴里的。

  她们聊了这么半天,虽是默契十足,不约而同的谁都未曾提过那件事情,但发生过的事情却也不会因此就无端消失。

  它会在恰当的时机,自己出现在脑海里,并且不受管制的越发深刻起来。

  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的时候,苑随事先错开了视线,如果碗里还剩有粥汤,她没准会仰头大喝一口,以解口舌间忽然的干涩。

  便是脸颊也觉得有些热,渐渐地整个屋子的温度都不正常了起来。

  她起身的同时,风卿竹也低下了头,彼此都不说话,都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无疑是最尴尬的。

  其实现在回想起来,风卿竹也不由要钦佩当时的自己,到底是怎么那么果决,那么毅然的做出那样的决定和举动的。

  实在荒唐。

  哪怕是美名曰是为了救人,也怪异的很。

  方法千百种,她却唯独想到了这一种,在旁人眼里,倒像是早有预谋,借机发挥似的。

  可扪心自问,她当真一点那种念头也没有么?

  如果没有的话,她大概也没必要在芙蓉前后绕着苑随打转的时候,那般不爽快了。

  她只是向来不愿意承认罢了,向来第一反应维护着自己昆仑首徒的身份,外人称她克己复礼,修仙之人不动凡心。

  可说到底,修仙之人毕竟是凡人,既然有心,又怎么可能永远不动?

  甚至,她或许早就动了,早在六年前,一切朦胧之际,便有东西在她的心头生了根,发了芽。

  “那个……你休息吧,我迟点再来。”

  “苑随。”风卿竹在她将欲离去之前又匆匆将她叫住。

  苑随脚步一顿,却是没有回头,“还有什么事情,等你休息好了再说不迟。”

  “你若是要走,一定要告诉我,好吗?”风卿竹仍是说道。

  她本不该有什么特别的期望,但话说完仍旧是满含期许的等着对方的应答。

  大概是此时此刻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是怕极了,怕极了这个女人再一次不声不响的从自己的眼前消失。

  一个六年已经足够她煎熬,她断然不想再经历第二个。

  好在她终是如愿看到对方点了点头,应了句“好”。

  苑随走后,风卿竹却并没有什么睡意。她的身子很弱,处处都不舒服,但翻来覆去,偏是睡不着。

  事情太多,脑子里乱的很,不仅是想着以往至今的这些事情,也想着自己如今的这张,难以入目的脸。

  她毕竟是个女人,说一点不在意,当然不可能。

  镜子就放在床边不远处,不过她却再没有胆子看第二眼,她甚至有些同情苑随,竟然要对着她如今的这张脸说这么多话。

  或许她突然离去,便是再看不下去了吧。

  风卿竹没什么头绪的胡乱想着,尽管明知道苑随大概率并不会像她想的这般,可自卑感却是有如跗骨之蛆,仍是让她一再的对自己产生厌恶。

  厌恶这样的自己,总是不自量力的奢求着那些不会属于她的东西。

  ——

  走出屋子,苑随方才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

  但前一会儿的古怪氛围却依然没有完全褪去,她站在台阶上,莫名其妙的出了会儿神。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呢?苑随自问。

  其实她也不是一点不懂,脸红心跳,燥热不安……种种症状,鲜有完全符合的解释。

  但看似标准的答案,她又总是下意识的规避,从不曾坦然直面。

  许是因为不想耽误到风卿竹这一生,又许是不想再发生此次的事情,让对方为了她而命悬一线。

  她脱离魔道的可能小之又小,可风卿竹却不能就这样,为了她永远留在魔域。

  如今的她们就像两个世界的人,表面上近在咫尺,实质上却是永远不可能走到一起。

  苑随沿着破败的石板路,径直往前走着。

  直到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才又不由的停了下来,远远看着。

  芙蓉坐在远处的石阶上,垂着头,抱着膝盖,一动不动的样子好像是坐在那里边睡着了。

  她怀里还抱着个东西,隐隐露出一角,是她从器械库里带出来的那条藤鞭。

  苑随隐隐吸了口气,走过去坐在她的身边。

  惊觉到有人,芙蓉才慢吞吞的抬了下头,她的眼睛又红又肿,脸蛋上的泪痕甚至都还没有完全擦干净。

  苑随有些心疼的看着她,末了将袖子递给了她。

  芙蓉会过意来,确实没接,只兀自抬起胳膊在脸上胡乱的蹭了蹭。

  精致的妆容早就已经花得看不出原样了,但露出出水芙蓉般秀气的小脸,依然无比美好。

  “别难过了。”苑随说。

  芙蓉没有接话,她又低了低头,用哑哑的嗓音说道:“风姑娘醒了?”

  “嗯。”

  “她没事了吧?”

  “挺好的。”苑随道:“很快就会没事了。”

  “真好。”

  她说完彼此间又陷入了一阵安静,苑随看着她,又看了看她怀里的东西。刚想再劝点什么,却听对方说道:“听说魂魄尽灭的生灵,都无法再入轮回了。”

  “……”

  “是不是就表示,他彻底消失了?整个六界都再找不到他的痕迹,就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也再不会出现了。”

  按理说应该是这样,但苑随这个人总有些不信邪,尤其是碰巧,她还在妄渊的藏书楼里,看到一些亦真亦假的传列奇书。

  她想了想,“或许,也不尽然。”

  刚说完,她就感受到了对方灼热的视线,“你有办法?”

  苑随不想给她无谓的希望,却也是无比矛盾的不愿意看到她这消极失落的模样。

  “不算,”苑随说,“但可以姑且一试。”

  “如何试?”

  “我记得书中记载,灰飞烟灭的人不会赴黄泉,入轮回,但是那些碎片最终都会去到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芙蓉迫切追问道。

  “汇灵渊。”顾名思义,那是一个专门接纳散灵的地方。

  芙蓉俨然没听说过,歪着脑袋:“那是个什么地方?”

  “传说这个地方在鬼蜮,临近幽冥鬼城。”

  “我们不是正要去幽冥鬼城?”芙蓉惊喜道。

  “嗯。”苑随笑着点了点头,“所以到时候,可以顺道过去看一看。”

  “嗯!!”

  “看得出来,他对你来说,真的很重要。”

  “弥山下少有生灵,我出生时形单影只,很长一段时间,也总是一个人。后来遇到了他,就像大哥哥一样照顾着我。我此前说他是朋友,但现下想想,用凡人的话来说,应该叫亲人才更合适。”

  苑随了然:“你放心,但凡有机会,哪怕小之又小,我也会竭力而为。”她说着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不过话说回来,大哥哥现成的也有一个,你要是不嫌弃,也可以凑

  合凑合。”

  “啊……”

  苑随转头看了看空荡荡的两侧,也不知是与何人说话,“行了,我知道你在,犯不着躲着偷听吧?”

  她话说完又等了片刻,才看到白因从高处的木架上落了下来,张口便表达了对她的不满,“我一直在这,无需躲着。”

  苑随失笑,“一直在这?这么一听,我怎么觉得,好像更不对劲了呢?”

  白因:“……”

  闻言便是芙蓉也察觉到好似哪里不对,连忙解释道:“白大哥此前也安慰过我。”

  “哦?”苑随起身,很是探究的打量了白因一眼,“我竟然才知道,原来你不但会做饭,竟也是会安慰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