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和帝静静看着秋兰溪的策论,此时此刻,他真的有些明白为何韶光能昏了头做出这种事了。

  他见过许多策论写得极好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少数能站在旁人的立场,但无论如何,主旨都是说服别人相信自己。

  而看秋兰溪的策论,庆和帝却忍不住生出了一种‘我就是这么想的’错觉。

  但他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其实冷静下来再去看,只对了一部分罢了。

  这个人,有点妖。

  庆和帝不由想。

  不过至少确实是有真才实学,并非溜须拍马之辈的,从立场上来说,庆和帝是欣赏这样的人的,毕竟无论男女,都是大宁的子民,都在他的庇护下生存。

  但人年纪一上来,行事自然而然就会变得稳健,尤其是在大敌已去,內患已除的情况下。

  可同时,庆和帝也有一颗不太安分的心,他始终还觉得自己还年轻,前半生波澜壮阔,后半生自然也不想安于平凡。

  人这一生,为名为利,同样是千古留名,他也想做那个能被所有人第一时间想起的那一个。

  于是,改革这个字眼自然而然就出现在了庆和帝心头。

  而秋兰溪策论中的挥斥方遒,更让他仿佛找回了些许少年时的热血。

  所以庆和帝才觉得这个人有些妖,他平静地朝后翻,先去看了最后一道附加题,人在不涉及自己利益时,都能理智去应对,但面对切身利益时,却难免激动。

  没有出乎庆和帝的意料,比起前面策论口吻之温和,在这道题上对方言语十分之辛辣,将许多人反对女子为官的理由都揭露了出来。

  如今掌权的都是男人,王公贵族世家勋贵的继承人也皆是男人,他们理所当然的会反对这一切,因为这触动的是他们的利益,自古以来男为阳,女为阴,各司其职,男女颠倒,岂非天下大乱。

  他们赞颂德才兼备的女子,贤妻良母宜室宜家是对一个女人最好的夸赞,他们让女人紧守着这些牌坊,提高着对自己的道德要求,可如果这真的是好事,他们又怎么会不去争抢,而心甘情愿让给别人?

  庆和帝皱眉看着,因为已经习惯了溜须拍马的人,所以他直接略过了开头的部分,有些辛辣的讽刺几乎让他都感受到了些许不适,因为他……也是这么想着。

  不过庆和帝还是耐心看了下去,因为他推测,对方很快就会缓和语气,果不其然,对方显然深谙打一棒给颗甜枣的道理,紧接着就话风一转,先把一批人给捧得高高的,让他们觉得自己与别的妖艳贱货不一样,哪怕以庆和帝的冷静,都不由生出了种错觉,这里面形容的人似乎是自己。

  庆和帝:“…………”

  他沉默地看完,深深地看了秋兰溪一眼,难怪韶光这么久身边除了秋兰溪就没有别的女人,就凭她这张嘴,死人都能给忽悠活了。

  还不错。

  庆和帝这下是真有些动了心了。

  这倒不是因为秋兰溪策论有多好,她虽然优秀,可这样的优秀,放眼整个大宁,并非只有她一人,庆和帝看重的是她这张嘴,不难想象,将这个人放进朝堂之中会将水搅得有多浑。

  庆和帝是想要改革的,但纵观历史,改革派总是草草收场,为什么,因为触碰的利益太多了,谁也不会想要放开自己手里的利益,哪怕那个人是自己效忠的皇帝也不行。

  所以这其中需要一个人作为搅屎棍,说实话,这个人选,庆和帝一开始是放在被推出来的太子和韶光身上的,太子想上位需要政绩,而韶光失败顶多退出朝堂,对庆和帝来说都不是太大的损失。

  但人有远近亲疏之分,将韶光卷进来庆和帝多多少少有些不忍,太子耳根子又有些软未必能不动摇,可除了他们,偌大的朝堂,庆和帝再找不出一个合适的人选。

  苏武会打仗,但政治思维还不如刚进朝堂的学子,好在他也有自知之明,清楚仗打完了自己就不该蹦哒了,庆和帝对他还算满意,所以不打算让他来躺这一趟浑水,主要是他虽然立场不会被外人动摇,但他没那个脑子不被朝臣算计。

  而丞相位置稳如泰山,不需要站在改革派里冒险,底下人就是想冒险也被压得死死的,毕竟丞相只要不犯什么大错,是不可能倒台的,文官最高的晋升渠道被封死了,许多文官都不可能踏入改革派的漩涡。

  真以为许多官员立场鲜明的支持改革是真心觉得这个政策能为国为民?并非如此,更多的是想要借此留名爬上高位的,就像每次夺嫡之争提前押宝的官员一样。

  庆和帝一直都在为这个人选头疼,现在他觉得,秋兰溪是个好人选。

  无它,只要她进入了朝堂,就注定不可能跟他对着干,只能立场鲜明的支持他,且她无论是安分还是跳得高,旁人都不可能看她看得顺眼,这跟韶光是不一样的,她到底还是有公主的身份在,更是大宁与滕国开战绝不求和不死不休的导火索,这些光环注定了她进入朝堂后是不可能遭受太多的针对的,因为庆和帝会不爽。

  而庆和帝不爽,倒霉的会是谁?

  心里有了决定,庆和帝这才平静地翻回去看前头的策论,找找哪篇能让自己特别满意拿出来作秀的。

  这一次回头看,庆和帝心态已然大不同,连觉得有些锋芒太盛的字体,都不由觉得颇具风骨,还没节操的想,有没有哪个名声很大又已经不出现在人前去山里修仙的名士字迹跟秋兰溪写得像的,能不能让对方担个老师的名头,毕竟师出名门所带来的影响跟寒门差别还是很大的。

  他一面看下去,不时点头,惹得一直暗中观察的朝臣都不由焦躁起来,一个韶光公主买朝堂上呆着就已经够让人膈应的了,尤其是有些不讲究的敌人,骂人直接就说你‘连个女人都不如’,这本来就已经让一些人对女人出现在朝堂上很不满了。

  可燕清黎到底是庆和帝的女人,不到庆和帝退位,她的去留始终都不是旁人能决定的。

  但她秋兰溪又算怎么回事?!

  庆和帝并不在意旁人怎么看,装得还很像那么一回事,但很快,他霍然起身,失态道:“你说的筒车可确有其物?”

  秋兰溪早有准备他会有此发问,微微一笑道:“自然是有的,此物如今正在公主府中,早已寻匠人做了模型,不知陛下可要瞧瞧?”

  为了自己能成功,秋兰溪可是绞尽脑汁想了许久自己脑子里的东西有哪些能运用到如今的时代,想了半天才回忆起筒车来。

  这还是她为了让某个患者与自己交心特意去从《天工开物》水利篇学的,筒车起于隋兴于唐,时下还并没有出现,取水灌溉农田作法颇为原始。

  庆和帝出这道题时,本也没报太大的希望,大家能提出的建议,无非就是开渠挖沟引河水,又能想出什么新招来?

  可如果真按秋兰溪所言,那筒车一物,无疑是利在千秋。

  筒车机械结构不难,秋兰溪因为了解过所以能画出来,她不仅画出来了,还画了好几种,依靠流水灌溉的筒车、依靠牛力运转不靠流水能从湖中运水的和几尺大小能够手摇从小池塘汲水以及高转筒车。

  秋兰溪不得不感叹这个时代匠人的创造力,在她无法提供尺寸的前提下,他们仅仅凭着图纸就做了出来,不过为了保密,这些匠人暂时都被燕清黎给看住了,燕清黎也仅仅是拿筒车灌溉过公主府里小园,从使用效果来看,成果还是很喜人的。

  但哪怕有此物在,燕清黎也仍然担忧,皇帝想治一个人的罪时,只需一句你创造出来后为何不第一时间献出来就足够了。

  庆和帝也没想到秋兰溪能给他带来这样一个惊喜,摆摆手示意内侍随人去取,有筒车吊着,他对其他人的策论都有些丧失兴趣了,也不管剩下没写完的学子的心态,直接将这份策论丢给大臣传阅。

  先在庆和帝手里走了一遭再被传递给官员,跟官员看了之后呈递给庆和帝,那完全是两回事,他们彼此看了看,这才沉默地看了起来。

  之所以没有在秋兰溪入场时第一时间跳出来,自然是为了给庆和帝留面子,不然他脸上挂不住,真反对,也得在考完之后再说,也站得住脚。

  所以一时之间殿中无人说话,都在传阅秋兰溪的策论,然后,都沉默了下去。

  庆和帝心情很好:“诸位爱卿觉得如何?”

  他觉得,自己没有直接问这篇策论可为状元否已经够给面子的了。

  然而众人面面相觑,没有敢开口。

  论耍赖,庆和帝可是行家,当初一袭红装逼得所有支持和亲的大臣不得不闭嘴,如今他们也相信,只要他们敢开口夸一句,庆和帝立马就能顺势给秋兰溪封个官,可她拿出的筒车又确实让人没法睁着眼睛说瞎话。

  谁都清楚,对方既然敢写,那肯定就是东西已经做出来了。

  所以,哪怕他们反对,也没人去当出头鸟。

  身为执掌棋局之人,庆和帝并不急,总会有人按捺不住跳出来的,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便有人迫不及待道:

  “敢问……师承何处,”似乎不知该怎么称呼,对方干脆略过,直接道,“观其神韵,似乎有半圣的痕迹在?”

  此言一出,顿时让注意力被筒车和附加题吸引过去的朝臣不由低头看去,越看,越觉得好像确实有点像……

  唯有庆和帝有点牙酸,不由瞪了燕清黎一眼,这可真敢吹,当他不知道这是谁手里的人吗?

  半圣琴棋书画皆是一绝,更是神医,曾经大宁风雨飘摇之际,他几次献策,成功指导了多次成功战役,只是后来对大宁失望,辞官纵情于山水间,再不见踪影,之所以称其为半圣而非圣人,并不是他不配,而是他自己拒绝了,认为自己德不配位,这才被称作半圣。

  不夸张的说,如今书院对立的几个学派,甚至都是从半圣的思想中分流出来的,如果这个名头坐实了……

  秋兰溪眨了眨眼,摇头否认道:“大人可能认错了,教我用笔的老师只是个不出名的教书先生,叫赵佶。”

  有人幽幽道:“我记得,半圣母族就姓赵?”

  半圣说他德不配位,便是因为他曾经拒绝接受其父的衣钵,更言平生最大憾事便是不能随母姓,出名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写了一篇赋痛骂对方。

  在这个孝道大于天的时代,半圣年轻时因为这事仕途颇为艰难,但也正因如此,反而添了几分可信度。

  尤其是半圣的心学,他的思想主张跟大部分人都不同,也是个坚定的一夫一妻制支持者,更对包办婚姻深恶痛绝,妻子乃自己求娶的。

  嗯……他的老师之所以有他这个学生,就是因为他看上了对方的女儿……

  后来更是因为深感妻子生产之坚,一口给自己灌下了不孕药,一生仅有一女。

  越想,他们看秋兰溪的眼神就越不对了。

  半圣博学多才,如果说一切都是秋兰溪自己想的,他们可能还会拒绝相信,但如果说她的老师是半圣,那一切似乎都合理了起来。

  半圣最后一次现身,小道消息似乎也说了对方去了滕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