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人类迎来灭亡,那今天所做的一切还有意义吗?

  柳深感到羞窘。自十四岁柳鸿晖告诉柳深自己准备再婚,柳深感觉到了背叛,也开始了自认是对柳鸿晖的反叛。

  搬到外公外婆家住、拒绝和柳鸿晖说话、和柳鸿晖说话永远夹枪带棒等等。柳鸿晖去世,让柳深之前所做的一切似乎都变得没有意义。

  柳深和柳鸿晖,大概就像是一只风筝和放风筝的人。

  风筝在放风筝的人手中一拉一扯,风筝线收放有度方能飞得更高更远。

  而柳鸿晖放风筝的方式似乎不太一样,总是一味的放线,任由风筝高飞。

  风筝想要飞得更高,柳鸿晖放线;风筝想要飞得更远,柳鸿晖继续放线。

  旁的放风筝的人告诉他,你这样不行,但柳鸿晖只是笑笑,专注的看着自己的风筝。柳鸿晖坚信自己和风筝之间的风筝线足够牢固。

  风筝想要摆脱放风筝的人,柳鸿晖无能为力。

  他告诉风筝,这根风筝线你、我绞不断它,旁的任何人也绞不断它。

  柳鸿晖在情况尚好的时候就向自己多年的好友王律师交代了后事,将自己的后事交托给了王律师。

  让柳爷爷柳奶奶一把年纪操办自己独子的身后事似乎过于残忍,常溪不过刚满十七岁,至于柳深,柳鸿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见上柳深最后一面。就算能见上,柳鸿晖也不想死了继续惹柳深不高兴。

  “我们女儿一辈子开心快乐就够了。”

  在柳鸿晖去世后王律师及时赶到了医院,给两位老人叫了车送柳爷爷柳奶奶回家,自己全权办理柳鸿晖的身后事,柳深和常溪只是跟在王律师后边,像两条小尾巴。

  王律师有让两人放心回去,这些走程序的事交给自己,但两人谁也不说话。

  王律师看着不发一言跟在自己后边的两人,想到了柳鸿晖的遗嘱。或许一切真能如柳鸿晖立下遗嘱时所想象的一切进行下去。

  此时的柳深和常溪并不知情,在柳鸿晖去世之前,悄悄的给两人绑上了线。

  不管是在电影里还是电视剧里,在我们的视觉经验之中,有人去世,那天空一定是阴郁的,气压一定是低沉的,天空中或许还下着毛毛细雨,就好像大自然在为死亡哀悼、叹惋。

  人总爱为自然界的自然规律、现象赋予浪漫的想法。

  安盛市有一片面积不小的公墓,山丘上,一块块墓碑并列成一圈环绕了山丘,又一层层的往上堆叠,规整有序。

  在这个地方,大概是一个人一生之中最安分的时候。

  人类上天入地,更探索着生活的星球之外的地界,其思想更加开阔放肆不受限制,安分向来和人沾不上边。

  在这儿,无疑是安分的,拘于一块小小的地方,被规整有序的放置。

  但这一切都是在生命消逝、血肉褪去、就连骨骼也化为灰烬的情况之下。

  就如所有的电影电视里演的那样,灰色的天空,低沉的气压,让人喘不过气来,天上阴雨绵绵,生者举着黑伞、穿着黑色或素色的衣裳站在往生者在此世最后的留守之地前或哀伤或悲泣,只要别露出不合时宜的神色就都是合时宜的。

  柳深看着墓碑,有标准制式标准文本的墓碑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对柳深有意义的只有柳鸿晖三字,柳深一遍又一遍的看着这三个字。

  柳深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怎么样的心情,无法用语言描述、无法用文字书写。

  阴雨天的低气压让人喘不过气。

  柳鸿晖墓碑前并没有太多的人,柳深常溪,柳爷爷柳奶奶,柳深外公外婆也来了,还有王律师。

  生前的朋友又或者只是泛泛之交,送到殡仪馆就够了,这最后一程还是留给亲人吧。

  墓碑前的地方算不上开阔,除了王律师,基本上都是两个人打着一把伞。

  在柳深转头看向常溪时,常溪也予以回应。柳深看着常溪在雨伞遮挡以外的肩膀说:“站进来一点。”说着,用空着的手握住常溪的手臂,将人往自己身边带了带,让人站在伞内。

  很快,又变成了盯着墓碑一言不发的模样。看着柳深的侧脸,直让常溪怀疑方才是自己的错觉。

  说受宠若惊丝毫不夸张。常溪似乎要重新估量一下柳深对自己的印象,最起码没有自己之前所设想的那么讨厌?

  想一想,母亲去世,父亲再婚,再婚对象带来的女儿抢了你唯一的父亲。

  第一次见面常溪只看见了柳深跑走的背影,但只是这样,就让常溪感到羞愧,自己就像一个无耻的小偷,偷走了原本属于柳深的生活。

  常溪七岁之后的生活是常溪感觉到最安全最幸福的时间,也就是常溪母亲和柳鸿晖再婚之后的生活。

  柳鸿晖之于常溪来说,无疑是一个很好的父亲,哪怕两人并没有血缘关系。

  这样说或许有既享受了所有好处又想逃脱心里不安的嫌疑,但常溪从来没有想过抢走柳鸿晖、偷走柳深的生活。

  常溪有想过,如果柳深的母亲没有去世,或许情况会有所不同。

  或许正是世界上有太多的类似的这样的情况,人们才想着假如世界上有后悔药,给我再一次机会,情况或许会不同;

  又或者如果有时光机,我们回到过去,改变因,从而达到改变果的目的。

  但人生的程序中没有“CTRL+Z”,无法撤回到上一步,我们看不清前路,也没办法撤回。我们能做的只有往前走。

  柳鸿晖墓旁边就是常溪母亲的墓。

  常溪母亲先柳鸿晖几天离世,这样说来柳鸿晖参加了两任妻子的葬礼。

  死者已逝,生者除了心中常怀悲痛,也还要继续生活。

  王律师和两对老人先行下山,常溪想在母亲墓前再呆一会儿。至于柳深,站在常溪身边,举着伞。

  “你不走吗?”

  “就一把伞,你觉着是该我淋着雨走下去还是留你自己在这儿淋雨?”

  你可以和王律师撑一把伞下山。但王律师已经走了,常溪也没把这话说出来。就当这是柳深别扭的善意吧。

  柳深立在常溪身侧,一只手插在上衣兜里,一只手撑着伞,看着墓碑上的照片。

  常溪长得和她母亲很像,都是温柔内敛的长相,很容易让人心生亲近。

  柳深微微侧目看了眼常溪。常溪扭头看了眼装作若无其事的柳深。柳深将伞向常溪那边倾斜了些许。

  “这不是下山的路。”

  常溪和柳深共撑一把伞,经过一个个墓碑。

  “我陪了你,你自然也要陪我走一趟。”柳深说得理所当然。常溪也认为柳深说得在理,故而不在多言,安静的和人并排走着。

  这是一条向上走的路,柳深母亲的墓比柳鸿晖和常溪母亲的墓址要高一些。这是柳深母亲自己选的,在她还活着的时候。

  柳深也是听柳鸿晖说的。

  都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所以柳深母亲在刚和柳鸿晖结婚不久,就给自己选了一块墓地,据柳鸿晖说,柳深母亲的说法是,“就当是新婚礼物了。”

  并且,柳深母亲拒绝柳鸿晖把墓选在自己旁边。说法是,“正因为我下定决心和你过一辈子,所以死了之后就让我自己待会儿吧。”

  柳鸿晖是无奈的,因为她向来如此。

  哪怕这儿每一块墓都长得一样,但柳深目的明确,不在经过的任何一块墓前稍有停顿,明确的知道那块属于自己母亲的小地方在哪。

  柳深停下脚步,在一块墓前站定。常溪站在柳深身侧。

  墓碑上的照片很特别,照片中的女人看上去就像是在对着看照片的人做鬼脸,虽然不合时宜,但是常溪很想笑,就浅浅的一笑。

  常溪看了眼身边的柳深,柳深看着照片,目光柔和,唇边带着浅浅的笑。柳深没看常溪,只道:“她不想看见有人苦着脸来看她。”

  常溪再次将目光移回到墓碑上做着鬼脸的照片上,扬了扬唇角,“阿姨应该是一个很有趣的人。”

  柳深只低声应了一声“嗯”。

  又安静站了片刻,柳深开口道:“我那时候才十岁,时间过得很快,十四年了,其实我已经记不太清当时是什么感觉了。”

  常溪扭头看了眼柳深,又回过头低声应了一声“嗯”。

  时间是最无情的,不因你的悲喜而驻留。时间并不能治愈一切,它只是一个冷静的旁观者。如果希望时间治愈一切,还不如看看身边的人,看看自己。

  柳深转了个身,背对着墓碑,凭高望远。

  这个位置视野开阔,能看见一层层往下的墓碑,也能看见云雾笼罩的城市轮廓。

  墓区最多的植物是柏树、冬青树之类的四季常春的植物,四季常绿看上去生机勃勃,但墓地里的东西都是死的,决定墓区种什么的是活人,墓地也是给活人哀悼死者的。

  这个地方除了放置了死者的骨灰、立下了墓碑,似乎和死者并没有什么关系。

  柳鸿晖的后事除了葬礼,还有遗产问题。不过柳鸿晖已经立下了遗嘱。

  王律师律所某间会议室内,在大楼高层,视野开阔,大落地窗光线充足。

  柳深推门进来的时候常溪已经在里面了,一如之前一般,正站在窗边看着什么。

  “有什么好看的吗?”

  听见声音,常溪扭头便看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旁边的柳深,和上次一样,及肩的灰蓝色的挂耳染依旧有些凌乱。

  “没什么好看的。”

  “哦。”柳深点点头,走到会议室中间的长桌边拉开一张椅子坐下。会议室的椅子是带轮子的转椅,柳深百无聊赖的转着。

  没过多久,王律师进了会议室。和之前一样穿着西装,戴着一副无框眼镜,算不上精明的长相,圆脸浓眉,总是笑吟吟的,带着一丝敦厚。

  “王叔叔。”柳深和常溪异口同声的招呼道。王律师和柳鸿晖是多年的老朋友。

  王律师笑着应了两人。

  常溪在柳深身边坐下,王律师则坐在两人对面,中间是宽大的会议桌。

  王律师面前放着一摞材料,分门别类的一份一份的摆在了柳深和常溪面前,是柳鸿晖的资产证明。

  柳深向后靠着椅背,坐姿放松随意,旁边的常溪坐得端正得多。相同的是两人都没有要翻看面前那些资料看看的意思。

  “王叔叔,你对我们也要走程序吗。”柳深开口道。

  王律师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坐正身子,双手十指交叉扣在桌面上。“照老柳的遗嘱,他的所有遗产归柳深、常溪你们俩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