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吗?他出车祸去世了。”

  “不会吧,我前些天还看见他的。”

  “就最近的事。”

  “还真是世事无常。”

  世事无常。

  安盛市医院,一间特需病房内。一名十六七岁的女生正站在病房配套的小客厅的落地窗前,双手扶着窗框,面向窗外。通向病房的门紧闭着。

  突然,特需病房的房门被人从外边猛的打开,有人闯了进来。

  闯入者与被开门声惊动的窗边人毫无阻碍的对上了视线。互相都在打量着对方。

  柳深朋友家有一只金色金吉拉猫,不让人摸但也不怕人,每次有人去,就端坐在猫爬架最高处。

  有一双深邃的碧绿色的猫眼,静静的看着,打量着,像一个冷静的观察者。

  头发齐肩,灰蓝色挂耳染有些凌乱,宽松的灰色无袖T恤,手里拿着件黑色短夹克,工装裤马丁靴,很酷但几乎是跑到这间病房的人有些喘,额头上还带着一层薄汗,有些狼狈。

  和记忆中的人相去甚远,毕竟距离两人上一次见面已经过去很久了。算上这次,两人总共也就见过两面。

  “柳深来啦,快进来。”柳奶奶系着围裙,打开门,看见门外的柳深,将人迎进门。

  纵然柳深穿得不少,但露在外边的小脸和鼻头依旧冻得红红的。

  “外公外婆没来吗?”

  “一个学生突然来家里了,走不了。”柳深低着头脱鞋。

  他们只是单纯的不愿意来。过年,一家团圆的日子但柳深外公外婆似乎没有来的理由,看着一个刚组成的新家其乐融融,想到走得突然的女儿暗自伤心?

  低着头换鞋,柳深自然注意到了两双陌生的鞋,一大一小。

  柳深换上毛茸茸的小兔子拖鞋,走两步,耷拉着的长耳朵一跳一跳的。

  “找你爷爷玩去,我锅里还炖着东西。”柳奶奶拍拍柳深后背,让柳深自己进去。

  柳奶奶进了厨房,柳深经过门口,停下脚步向厨房里看。

  那个女人系着围裙,在厨房里,长发扎在脑后。没有妈妈高,柳深看见妈妈在厨房忙碌的次数屈指可数。

  那个女人转身拿东西,看见了站在门口一言不发、只是看着的柳深。那个女人愣了一下,随即对柳深笑了笑。

  不待女人有进一步套近乎的举动,柳深转身离开了厨房门口。

  柳爷爷柳奶奶两人都是大学教授。柳爷爷是教文学的,家里最多的就是书了。

  柳爷爷觉得书的作用很大很多,但唯一没有的就是用来显摆的功能。所以柳爷爷坚持书就应该放在书房。

  不过前几年柳爷爷推倒了自己竖起来的墙,只因为书太多,书房放不下,不得已,又在客厅加了一个大书柜。

  如果有客人来,柳爷爷会引人看自己养的兰花,会给人看看自己写的字。

  但客人感叹客厅的一柜子书柳爷爷多半会匆匆跳过这个话题,也许是害羞了。

  柳爷爷在阳台种了不少花草,还亲手做了几个花架,阳台的植物高低错落。

  柳深再小一点,来爷爷家,柳爷爷总拉着柳深给她讲这是什么花那是什么植物。

  在客厅,视线经过书架,跃过一张齐腰高的书桌(柳爷爷柳奶奶常在那写字),便能看见阳台的景况。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正蹲在一盆兰花前,大的给小的讲着什么。

  有一个小王国,小王国有一个小国王。这个小王国小到除了他自己,另外不过几个人。不过令国王骄傲的是这几个人全是他忠实的拥护者。某天,小王国来了闯入者。拥护者不再忠诚,小国王认为自己遭到了背叛,愤然离开了自己的国家。

  柳鸿晖从楼梯上走下来,就看见了站在那儿看着阳台的柳深。

  柳鸿晖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见过柳深了,柳深拒绝见柳鸿晖。

  “柳深。”

  柳深循声看见了站在楼梯口的柳鸿晖。

  在这之前,在柳鸿晖宣布再婚之前,柳深是爱粘着柳鸿晖的。在柳深母亲车祸去世之后那段时间更甚。

  柳深感觉鼻子酸酸的。看一眼楼梯口站着的人,转身往门口去了。任柳鸿晖在身后喊。柳深能听见柳鸿晖的脚步声,担心被柳鸿晖抓住就走不掉了。柳深非常确定,自己绝对绝对不想留在那。

  甩掉脚上的兔子拖鞋,拿上自己的鞋就跑出了门。

  待厨房的人听见声响出来,就只看见了开着的门以及门口摆着的一上一下、一正一反叠在一起的一双兔子拖鞋。

  七岁的常溪看见得多一点,看见了柳深跑出门的背影。

  “爷爷奶奶在病房里陪柳叔叔。”

  站在窗边的常溪率先开口说道。常溪走到小冰箱拿了一瓶水出来,走近站在门边的柳深,在两人还剩一米的距离时站定,将手里的水递给柳深。

  柳深接过水淡淡的道了声谢,便拧开瓶盖仰头喝起来。

  常溪并没有走开或是去做别的事,就站在原地,看着柳深。柳深比常溪高出一截,常溪看柳深的视线微微上扬。

  偏过头喝水的柳深不明白眼前的女孩子一直盯着自己做什么,弄得柳深浑身不自在。

  “要不要再给你拿一瓶?”

  听见常溪提出的疑问柳深才停下喝水,这才发现手里的一瓶水,只剩下浅浅一个瓶底。回过神来,柳深才感觉到自己的肚子有点撑。

  “我看你好像很口渴。”

  柳深企图从常溪脸上看出常溪在戏弄自己的蛛丝马迹,不过没有,倒是那双盯着柳深的眼睛很认真,让人毫不怀疑如果柳深说要,常溪一定会再去给柳深拿一瓶水。

  “不用了,谢谢。”可以说柳深对陌生人都没有对常溪来得疏离。

  柳深绕过常溪,将瓶子丢进了垃圾桶里,在沙发扶手处坐下,面对着病房门。

  客厅里冷气很足,柳深觉得有些冷了,将拿在手里的外套套上,双手揣在上衣口袋里,等着病房门打开。

  常溪又回到了窗边站着,看向窗外。

  柳深扭头看了眼窗边站着的人,站得很直,看背影有些清瘦。太瘦了,难道柳鸿晖不给她吃

  饭?想来是不太可能的。

  虽然常溪表现得很平静,但柳深能看出常溪眼角有些发红。

  常溪的母亲是和柳鸿晖同时出的车祸,常溪母亲先走了。

  柳深回过头,低头盯着自己脚尖,动动脚踝,碰碰鞋尖。

  小客厅内的两个人毫无交流。

  病房的门被打开,一个穿白大褂的中年男医生从病房出来。柳深几乎同时站起身。

  迟疑片刻,只是问道:“他怎么样?”

  父亲,爸爸这两个词很久没在柳深生活中出现过了。

  不是柳鸿晖不喜欢柳深,是柳深在自己和柳鸿晖之间竖起了高墙。

  医生说了一大堆专业术语,和感同身受安慰的话,柳深一句没听进去。

  透过没被带上的病房门,柳深看见了病房内病床上躺着的柳鸿晖,柳鸿晖显然也看见了柳深,只一直盯着柳深的方向,一直看着柳深。

  或许是至亲间奇妙的感应,柳深能感知到柳鸿晖的状态,柳鸿晖快不行了。

  病房内,柳奶奶俯身凑近躺在病床上的柳鸿晖,柳鸿晖和柳奶奶说了些什么,柳奶奶起身给柳鸿晖理了理被子,招呼在病床边坐着一言不发的柳爷爷两位老人互相搀扶着出了病房。

  “奶奶。”柳深上前一步扶住柳奶奶,常溪走近了两步站在柳深斜后方一步的距离。

  柳奶奶握住柳深的手又拍了拍,“你爸爸让你们俩进去。”

  病房内,病房门关着,柳深双手环在胸前,靠着门边的墙。柳鸿晖躺在病床上,戴着呼吸机,常溪站在病床边。

  病房内很安静,只有监测柳鸿晖生命体征的机器运作着。

  三个人都没说话,柳鸿晖说不了,柳深一副拒绝交谈的架势,常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柳鸿晖直直的看向柳深的位置,放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而后又求助似的将目光看向了窗边离得近的常溪。

  常溪接受到柳鸿晖的目光,扭头看一眼门边低着头盯着自己脚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柳深。

  柳深视线之中出现了另一双脚,而后一双温热的手攀上了柳深的手腕。

  柳深对上常溪的目光,常溪也没有退缩,直直的迎上了柳深的目光,认真的看着柳深。

  那双眼睛似乎说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两人不过僵持片刻,便以常溪将柳深拉到了床边结束。

  柳深并非无力反抗常溪,长期有锻炼习惯的柳深认为,两个常溪自己都能轻易抱起来。

  但对于常溪的行动柳深没有反抗,只是怕没有轻重弄伤人,毕竟常溪什么也没做不是?

  常溪在做这一系列动作时心中无疑是忐忑的,担心柳深因此反感自己。但看着床上躺着的柳鸿晖,常溪认为自己该做点什么。

  如果因此惹得柳深反感也没办法,又说,常溪认为柳深也不见得又多喜欢自己。

  常溪拉近了柳深和柳鸿晖的距离,让躺在床上的柳鸿晖能更清楚、更近距离的看清柳深,相对的,柳深也能看清柳鸿晖。

  柳深记忆中的柳鸿晖无疑是高大的,在柳深记忆中,小时候柳深最爱赖着柳鸿晖让他将自己举起来,而柳鸿晖总是很轻易的就能将自己高举到半空中,惹来小柳深的一阵欢呼。

  而眼前的柳鸿晖与记忆中相去甚远。

  柳深双手揣到了上衣口袋里,安安静静的立在病床边,看着床上躺着的柳鸿晖。

  输氧面罩内壁的雾气一聚,一散。

  常溪看着以沉默应对的父女二人,决定大着胆子再推人一把。

  拉了一把椅子放在床头边,拉住柳深胳膊让柳深在椅子坐下,柳深没有反抗,像扮家家的布娃娃任由常溪摆布。

  柳深不愿意和柳鸿晖独处。柳深紧盯着常溪的动作,常溪做完这些,没有离开病房,走到了窗边站着。见常溪没有离开,柳深将注意力放回到了柳鸿晖身上。

  柳深靠着椅背,双手环于胸前,看着病床上的柳鸿晖。

  柳鸿晖说话很费力,声音也很小,但这或许是唯一的、最后的能和柳深好好说说话的机会。柳鸿晖声音很小,但柳深能听清。

  柳鸿晖艰难的说,柳深静静的听。不反驳、不回应——起码嘴上没有回应,心里是怎么想的也只有柳深自己知道——是柳深自认最大的善良。

  夕阳西下,落日余晖,穿过窗户洒下斜斜的长长的大片大片的暖黄色的霞光。柳鸿晖去世了。柳深已经从床头边椅子上移开,站在一边,听着医生宣布柳鸿晖的死亡。两位老人在一边相互扶持着,白发人送黑发人何其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