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高章领着自家儿子离开王府。

  苏长音不记得叶庄自身后目送他们的眼神, 只知道他爹的脸色阴沉得可怕,吓得他犹如待宰的小鹌鹑,挤在马车车厢的角落, 大气都不敢出。

  他满以为回府等待自己的肯定是家法棍棒,跪在蒲团上面对列祖列宗的‘三堂会审’,说不定连已经送回去的娘亲牌位都要再请回来。

  不想苏高章只是屏退左右,关上厅房大门, 负手背身沉默许久, 这才问道:“你们两个这样已经多久了?”

  “……”苏长音小心翼翼地问, “爹你指的是哪种?夫妻之实……还是心意相通?”

  苏高章额头一跳,哐当重重拍了一下桌子!

  “我说我说!”苏长音吓得抱头, 大叫道:“前者一开始就有了!后者是这几个月的事情!”

  “一开始就有了?!!!”

  苏高章瞠目圆瞪, 咆哮声几乎要把人耳膜掀翻, 气急败坏地弯腰抄起鞋子作势要打,

  苏长音哇哇大叫, 满地乱窜!

  “爹你别打我我错了还不行吗呜呜呜呜……”

  狗叶庄!

  害他如斯!

  苏长音一边在心里把叶庄骂了个百八十遍,一边弯腰抱头鼠窜, 嘴里大叫着, “爹!恋爱是自由的!您要是再打, 儿子就离家出走!”

  背后的脚步声突然挺住。

  苏高章停住脚步,嘴里呼哧呼哧喘着气儿, 高举着靴子面色阴晴不定,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颓唐地泄了口气,“是他逼你的吧?”

  “爹?”苏长音战战兢兢地回过头。

  苏高章看着自家儿子, 思绪又像是落在了别处, 自言自语道:“你自幼圣贤书, 知晓礼义廉耻,要让你与一个素未相识的人亲密恩爱断然是不可能的……是他喝酒之后……逼你的吧?”

  “呃……”苏长音有些心虚,“其、其实也不算,当时儿子喝太多了,也记不清了……”

  虽说他是吃亏的那一个,但毕竟当时大家都喝断片了,谁也不记得是谁开的头,只让一个人背锅怎么也说不过去。

  “……”

  苏高章又噎了一下,他简直想怒骂出声‘这种事情怎么能如此糊涂’,但转念想到儿子只这个打死就没有了,扶着额头强自镇定下来,“总而言之,这件事我绝对不会同意。”

  苏长音没有说话,面色有些犹豫。

  苏高章听不到回声,豁地抬起头,心中警铃一下子拉响,“怎么,难道你还想执迷不悟下去?”

  苏长音支支吾吾,“爹呀,两情相悦的事情,怎么能叫执迷不悟。”

  “你可知道他是谁?”苏高章拧着眉,语气透出几分焦着,“那可是杀人不眨眼,连陛下都管束不住的叶庄啊!”

  “爹……”苏长音感觉到老爹杀意渐消失,大着胆子凑近,“您不是说叶庄虽然凶狠暴戾,但却是个好人么!”

  “那是两码事!”苏高章没好气,“他公正严明肃清朝纲是不错,可那性子阴晴不定也是真的,你就不怕他哪天一剑削到你头上?!”

  “他不是那样的人。”苏长音摇了摇头,“纵然心知流言可畏,但儿子一开始也曾对他带有偏见,天天怕他对我刀剑相向,可是这段日子接触下来,根本没发现他杀过任何一个人,甚至连佩剑都很少携在身上。”

  苏长音说到这里,忍不住一笑,“他其实并非暴戾恣睢之人,甚至也不爱滥杀无辜。”

  这也就是他对叶庄的臭脾气越来越免疫、甚至敢大着胆子招惹的原因。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苏高章冷笑一声,“阴阳不调非长久之道,前人之鉴后者之师,岂不知卫灵公与弥子瑕之故乎?”

  “如何能一样,那两人间横陈着家国权势,可我与叶庄坦诚相待,之间什么都没有。”苏长音抿了抿唇,“更何况,他为了我,连皇位都弃之不顾。”

  “你说什么?!”

  苏高章拧着眉,觉得有些荒唐,“什么皇位不皇位?!”

  苏长音:“陛下其实意属叶庄为帝,但是叶庄为了儿子,推了皇位,这才立了如今的太子。”

  “什么?!”

  苏高章这下是真的惊到了,一把胡子都差点竖起来,“这、这不可能……”

  苏长音:“事实正是如此。”

  苏高章用力掐着胡须,强自辩驳,“……就算是真的,可天家真情比纸薄,今日他能舍得皇位,焉知他来日是不是也能舍掉你!”

  苏长音挠挠头。

  其实他想说叶庄绝不会这么做,就算退一万步讲,叶庄以后真的敢对他不好,那时候身为皇帝的叶琅第一时间就会抽打叶庄。

  不过他向来极少在家中提起公事,并没说过与太子的交情,所以只是说道:

  “总而言之,他待儿子是真的好,儿子也是真心喜欢他,愿意与他共渡一生。”

  “痴儿!”苏高章怒骂一声,“纵是他无半点不是,可你呢!来日你若清冷意却、或者另有所爱,想抽身而出,他能放过你?!或者日后想延续香火,以他的性子,岂能容得下你与他人?!届时孤家寡人你能承受得住?!”

  “既然有他陪我,我怎么会孤家寡人?只要他待我如初,我怎么会移情别恋?”苏长音一脸奇怪:“既然我与他相好,自然准备好了斩断凡尘俗路。爹呀!我的情种可是继承了您的呀!”

  苏高章:“……”

  苏老爹简直无话可说。

  他的心中还有许多借口和担忧,诸如‘年老色衰’或‘将受人嘲笑诟病’,然而此时此刻,看着自家儿子长身立于身前,他突然都说不出口,而是不合时宜想起另一个人

  ——他的亡妻。

  十年前,苏高章受命前往徐州,举家跟随,曼娘不幸半路染病,重病垂危之际,只揽着不足十岁大的孩子,垂泪求他将儿子照顾好。

  如今十年一晃而过,儿子长大成人,眉宇间出落得越像是曼娘,性情品德更是样样出挑、温润和朗。苏高章虽然嘴里经常教训,但心里极满意这个儿子的,可如今好端端一个儿子,竟然不顾一切就要和别的人跑了。

  苏高章心里不是滋味儿,兼之想起亡妻的嘱托,心肠又硬起来,不再多言,冷下脸来,“总而言之,这件事我不同意。”

  说罢,不再理会自家儿子,振袖大步离去。

  ……

  ……

  苏高章说到做到。

  决定好了拆散儿子的姻缘,就果断展开了行动。

  不止在外人面前极力撇清苏长音和叶庄的暧昧关系,只以友情相称;背地里则是各种阻止两个人见面,并且四处打听两个人的交集。

  在知道苏长音每天都要去大理寺请脉的时,苏高章当机立断,直接给儿子请了一个月的病假。

  等苏长音回过神来,已经被自家老爹关在家里。

  美其名曰,养病。

  实际则是,关禁闭。

  苏长音其实很无所谓。

  早在决定和叶庄在一起时,他就知道要过他爹这一关,更何况他正气叶庄不打招呼就捅破窗户纸的做法,如今气头还没消,也不太想看见叶庄。

  于是心安理得在家……当起咸鱼。

  令无芳闻此噩耗,第一时间赶过来嘲笑。

  “所以你这是解救太子,反倒被叶庄将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被你爹关起禁闭了?”令无芳围着苏长音啧啧称奇。

  “当初劝你不要再与叶庄有纠缠,你偏不听,不止气了你爹,还把自己累得这么狼狈。”他神神秘秘地挤了挤眼睛,“你可知道如今外头的人对你有多好奇,背地里都是怎么传你的?”

  苏长音懒洋洋地撸着豹子,“怎么传?”

  “都说这小太医必定是上天派来惩治叶庄的狐媚子,虚情假意将叶庄玩弄一番之后逃之夭夭,前些日子分明是叶庄气狠了,寻了个由头四处寻人。”令无芳哈哈大笑,“甚至还有人赌小太医一定是女扮男装的姑娘。”

  苏长音仔细想了想,“虚情假倒没有,情投意合还差不多。”

  “哈哈哈哈你也觉得不贴切对吧!我师弟怎么会狐媚子……什么?!”令无芳抱着肚子狂笑,笑到一半突然噎住了,冲上来握住苏长音的肩膀,面色略显狰狞,“什么叫做情投意合?!你你你你你你你们两个好上了?!!!”

  什么时候!

  狗叶庄竟然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把他师弟叼走了!

  令无芳整儿人都风中凌乱了,他扒住自家师弟犹如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泪眼汪汪充满哀求,“告诉师兄,这不是真的,你之前分明还答应过我绝对不会和他相好,怎么现在就反悔了!”

  “此一时彼一时。”苏长音有些心虚,“我现在相信他必是真心待我……”

  时到如今,他也不可能再继续隐瞒下去,便三言两语将自己与叶庄发生过的事情交代出来。

  令无芳听得瞠目结舌。

  他只知道叶庄对他师弟穷追不舍,但根本没想到这两人竟然一开始就上床了,再听到后来叶庄连皇位都甘愿放弃,更是惊得连连咂舌。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被他欺负了是不是?”令无芳喃喃自语,下一刻突然爆发力量作势要冲出去,悲愤怒吼道,“叶庄狗贼!我这就去灭了他……你别拉着我!”

  苏长音死死抱住他的腰,大喊道:“冷静点冷静点!他现在是我的人!你要是敢对他动手,我就和你恩断义绝!”

  令无芳满脸不敢置信,“我和你亲同兄弟!我和你两小无猜!我和你相亲相爱!”

  苏长音冷酷无情:“我重色轻友。”

  “我这是为你好!!”

  “我不听我不听!”

  苏长音态度坚定,令无芳就像一只地鼠,每说一句就被打了回去,满腔怨愤在这强硬的攻势下渐渐蔫了,控制不住地涌起一阵委屈,可怜巴巴地问,“……你、你当真心意已决?”

  “之前是我糊涂,总是固步自封,如今我已经想明白了。”苏长音见他冷静下来,放开了手,“人生在世,短短数十载,既然有情就好好去享受,省得来日徒留遗憾。”

  “……”令无芳抹了一把脸,长长叹了口气,“罢了罢了……你高兴就好。”

  苏长音见他不再反对,心里一松,面上忍不住带出一点笑容。

  “那你爹现在可知道你俩的事情了?”

  苏长音点了点头,“他已经向我爹表明心意了。”

  “怪不得你爹气成这样。”令无芳喃喃道,旋即头疼地揉了揉额角,“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办?你是家中独子,你爹那一关可不好过。”

  “这件事急不来。”提起这件事苏长音也头大,“总归是我对不起我爹,只能先耗着,等他以后慢慢接受。”

  “说得倒简单,万一你爹怎样都不同意呢?”

  “不会的。”苏长音摇了摇头。

  他爹到底是爱他的,苏长音莫名有种直觉,苏高章如今极力反对,说到底也只是怕他怀揣一颗真心,最后反而落得一身情伤。

  他能做的,只是让他爹看清楚,只要自己和叶庄过得越幸福,久而久之,他爹自然就能放心。

  苏长音想的开,但令无芳却没那么乐观,毕竟没有谁家当爹的乐意把自家儿子送出去,尤其是读了一辈子圣贤书的国子监祭酒,怎么会让儿子走上这种“歪路”?

  事实证明令无芳是对的。

  苏高章还留着后招——

  他直接给苏长音谈了一门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