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庄这几日都守在近郊的一处暗桩中, 冷眼旁观曹家的动向。

  斗争多年,他早已胸有成竹,就算知道对方暗地里准备以苏长音做威胁, 他也能冷静应对——自己□□出来的暗卫都是好手,零三更是个中翘楚,他清楚曹家的杂兵没办法从零三手里伤到苏长音。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苏长音会选择参与其中。

  当叶庄领兵进宫将叛军绞杀, 听到零三说苏长音护送叶琅到郊外时, 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耶律旬骑着马跟在他身后, 闻言眉头一皱,“徐州太守的守兵应该在半个时辰前就进皇城, 到现在还没看到人影。”

  零三听到这里, 心中大叫糟糕, ‘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额头狠狠磕在地上, “主子恕罪!”

  劲瘦的青年一身黑衣湿透,银色的面具也裂了一半, 露出清修柔美的眉目, 伏跪时背上深可见骨的刀伤展露在众人眼前。

  叶庄冷冷瞥了他一眼, “三十鞭,自己去领罚。”

  说罢, 调转马头,头也不回地策马出宫。

  “现在去找,别怕是找到一具尸体。”耶律旬摇了摇头,不过很快又扯出一张嬉皮笑脸, “小美人, 要不要小王为你做主说两句好话?”

  他不怀好意的眼神在对方冷淡的脸庞转了一圈。

  三十鞭, 万一打到脸,那多可惜呀!

  郊外距离皇城路程不远,快马加鞭不过一个时辰。

  随着目的地越来越近,叶庄一颗心渐渐沉到了谷底,兵甲过境的山道不应该如此肃静……直到他在一处山坳间发现堆积成一处是尸骸。

  *

  新春方过,就在复朝的前一日,宫中悄无声息地发动一场兵变,等朝中众臣反应过来,这场叛乱已经结束了。

  禁军在宫中搜出了打昏的曹时荣,在对方的供述下找到了躲藏起来的三皇子和曹将军。

  三皇子身世败露落狱,曹家被株连九族,曹贵妃听闻噩耗瘫软在地,绝望之下饮鸠宫中,河西以北的兵权皆数被陛下收回手中,至此再无世家大族可以在朝中一手遮天。

  然而朝中没有人感叹这次腥风血雨,而是一个个噤若寒蝉,只觉得心惊胆颤——因为大理寺少卿大人疯了。

  宫中方经历巨变,正是百废待兴,加之陛下又受了惊,此时作为手握重权的唯一王爷,叶庄合该在朝中善后。

  然而叶庄却丢着宫中的烂摊子不管,领着京畿重军在山野发了疯似的乱窜,说是要找一个人。

  刚开始所有人都以为他在找小太子,结果传来的消息不是寻找稚嫩幼小的十岁孩童,而是风华正茂的小太医。

  简直惊呆全朝野。

  这一找,就是找到三天三夜。

  一开始叶庄还能保持理智,但第一天第二天找不到以后,他整个人肉眼可见地危险起来,有大臣硬着头皮前去劝说,结果嘴还没张开,就被叶庄充斥血丝的赤红双目吓退。

  叶庄杀意凛凛:“别开口,不然杀了你。”

  众位大臣没办法,只能四处打探那位小太医是何人,这一查就查到国子监祭酒府上。

  令人吃惊的是早在三日前祭酒就去了王府。

  苏高章是到了深夜才知道宫变的消息,听说如歌王带着人满山遍野找一个太医,他沉默片刻,动身去了王府。

  深夜风寒刺骨,更深露重,苏高章王府前不知站了多久,直到天际破晓,身子都快冻僵了,才等到姗姗来迟的叶庄。

  叶庄并没有好到哪里去,白雪覆肩,高束发冠被狂风吹得十分凌乱。

  但更恐怖的是他的神情,比刺骨的寒风更冷。

  苏高章僵硬转头,转动眼珠子看了他一阵,终于问了第一句话,“我儿在哪里?!”

  叶庄沉默片刻,“我会找到他。”

  苏高章闭了闭眼,嗓音颤抖,“找到他,把他还给我。”

  叶庄点了点头,下马大步进府。

  “送祭酒安然回府。”

  *

  苏长音一点都不知道外头乱成什么样。

  就在叶庄漫山遍野疯了似找人的时候,他正在……烤鱼。

  那天苏长音出了山洞,就觉得这个地方非常眼熟,于是牵着叶琅,凭着记忆四处查探,没多久就见到有一条结了冰的小溪,上头一练薄瀑凝成挂冰,嶙峋冰角在浅薄日光下折射出寒光——

  这附近果然是叶庄秋狩时带他来过的地方。

  他神色一喜,“果然是这里!”

  感谢叶庄,总是能在意料不到的地方给他惊喜!

  叶琅不明所以,但随着被苏长音拉着往里头走,一双眼睛越睁越大,忍不住惊诧道:“这里竟然别有洞天。”

  “这是叶庄的住所。”苏长音简单地交代了一句,拉着他进了小木屋。

  木屋里虽然简朴。但床具桌椅一应俱全,甚至还有御寒的衣物。

  果然如叶庄所说,是他常来的居所。

  苏长音弯腰四处翻找,一会儿拍拍厚被褥,一会儿翻翻柜子,越看越满意,“我们就现在这里待着,等他们外面打完……”

  ‘咕噜咕噜’。

  诡异的声响打断他的话语。

  他下意识回过头,就见叶琅双手捂着肚子站在门口,小脸蛋羞红,支支吾吾地说道:“我、我有点饿了……”

  “……”苏长音迟疑道:“呃……要不我们去看看湖里有没有鱼,抓鱼吃?”

  于是,一大一小就这样抓了几天的鱼。

  苏长音发誓他绝对不是故意躲起来。

  这几天他每天都悄悄出去打探过,但是被漫山遍野的火把吓得退了回来。他不知道那是叶庄为了找他的人马,还以为外面没打完,赶紧又缩了回去。

  一直到第五天,吃鱼吃到腻了,苏长音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又出来打野。

  将软剑别在腰间,塞给叶琅一把打磨好的石匕首,苏长音叮嘱道:“我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你别乱跑出去。”

  叶琅重重点了点头。

  苏长音便放下了心,深吸一口气走了出去。他非常谨慎,一路上都贴着墙壁走,然而今天非常不幸,冻结的小溪边有两个巡逻兵。

  “谁?!”其中一个听到声响,猛地抬起头!

  糟了!

  苏长音大叫不好!

  他转身想往回跑,不过走到一半又硬生生停住,从另一个远离洞口的方向拐了出去。

  “站住!”身后两人拔腿追了上来。

  苏长音一直走到很远的地方,这才猛地停住脚,转身抽出腰间长剑,面色冰冷,“停下,不然我杀了你们。”

  不料对面两个人顿时瞪圆了眼睛,似乎十分震惊。

  其中一个人掏出画像上下看了几次,终于肯定道:“就是这个人!”

  另一个立刻从怀里弹出一个烟花筒炸向天空!

  苏长音:“?”

  他心觉不妙,立刻拔腿就跑!

  但已经来不及了,不远处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熟悉的人影骑着高头大马自风雪间而来,正好和他撞了个正着。

  苏长音连忙停下脚步,看见来人松了口气,“是你呀,吓死我了……”

  声音戛然而止。

  叶庄没有说话,抓着缰绳的手背青筋毕现,双目猩红地死死盯着他,像是一只受伤的兽类,噙着一股决绝而可怕的力量。

  苏长音再迟钝也发现不对劲,“你、你怎么了?!”

  叶庄声音沙哑,“这几天你在哪里?我找你找了很久。”

  “对不起啊,”苏长音迟疑一下,“我不知道你再找我,最近都躲在你的小木屋里了……”

  他三言两语解释了一下经过。

  叶庄只觉得荒唐。

  他为了找他几乎快失去理智,结果对方竟然就呆在自己熟悉的地方。

  叶庄问:“你没受伤吧?”

  苏长音摇头。

  叶庄又问:“那小屁孩在山洞里?”

  苏长音点了点头。

  “好,很好。”叶庄短促地笑了笑,面色突然发狠,突然弯腰将捞到马上!

  苏长音惊叫一声,吓得抱住马脖子,忍不住骂道,“你干什么?!”

  叶庄上半身重重地压在青年身上,阴狠的声音紧贴对方的耳畔,“我们有自己的账要算!”

  ……

  ……

  叶庄吩咐其他人将太子从山洞中接出来,不在逗留,策马往回赶。

  一路回到王府门前,叶庄直接下马,把人抗在肩膀上一路进府,啪的一声把人丢在柔软厚实的被褥上。

  “嘶……”

  苏长音疼得倒吸一口气,捂着屁股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忍不住破口大骂:“你疯了吗?!”

  叶庄冷笑一声,“你也知道我疯了?”

  他面色冰冷,心中分明气到不行,但是面对青年泪眼汪汪的神情,那股气到底是还没发作就软了下来。

  他知道这怪不了苏长音,形势所迫确实需要躲藏起来,但那差点失去心上人的痛苦如潮水推挤得令他几乎喘不上气,没有人知道他在尸体中反复寻找一个人的生死时,内心有多么煎熬痛苦。

  他犹如一只徘徊在山间的丧家之犬,头顶上悬着一把剑,随时都会斩下来。

  回想起这几日发生的,叶庄仍然有些后怕,硬挺分明的腮帮绷得紧紧的,垂在身侧的手掌也紧握起来。

  就在这一瞬间,他的内心突然有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决定。

  “对不起,是我失去理智了。”他突然收敛所有勃然怒气和尖锐,抿着唇垂下头,“我原是没资格怪你的,毕竟这几日,我也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

  他俊朗的面庞适时带上几分愧疚,眼睫阴影却遮住眼底一闪而过的精光。

  ???

  对不起他的事?!

  苏长音正扶着床栏准备爬起来,闻言抬起头,警惕地看着他,“你干了什么?”

  叶庄叹了口气,“这几日我为了找你出动了京中所有的金吾卫,如今满朝都疯传我养了个太医做娈童,如今你已经和我怕是攀扯不清楚。”

  “哦,我还当是啥,我们本来不就是情……你说什么?!”苏长音猛地抬高了声音,瞪大眼睛震惊到近乎失语,“……我爹也知道了?!”

  叶庄沉重地点了点头。

  咣当!

  当头一棒砸了下来,苏长音眼前一黑,差点跌回床上。

  完了完了!他要小命不保了!

  他爹竟然知道了,怎么办他爹会不会打死他啊,现在找借口还来得及么,还是先准备棺材,他不想被打死呜呜呜……

  说曹操曹操到。

  正胡思乱想间,外头突然有人敲了敲门。

  紧闭的门扉被含蓄地推开一条缝。

  李总管小心翼翼的目光在他俩身上转了一圈,禀报道:“王爷,国子监祭酒大人造访,说是来领回家里的不孝儿。”

  苏长音浑身打了个激灵!

  说时迟那时快,根本容不得他多想,猛地抓住叶庄的手,泪眼汪汪地传递着求救信息,“救我!”

  叶庄反手握住他,神色郑重而坚定,“别怕,我和你一起去见他!有我在,你爹不会伤害你的!”

  苏长音:“???”

  不!我是要出去,快放开我!

  但叶庄已经架着他走了出去。

  厅堂里。

  苏高章正坐在梨花木椅上,端起一盏热茗细品。

  苏长音攥着叶庄的袖子,躲在他高大的身躯后面,战战兢兢地走出来。

  苏高章听到脚步声转头看去,见到自家儿子身子面色红润四肢健全,先是神情一松,多日来提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回实处,但下一秒在看到他整个人挂在叶庄身上的姿势,胖墩墩的脸庞顿时沉了下来!

  苏长音敏锐感觉到一阵杀气,不禁打了个寒噤,就听到自家老爹一声暴呵:“还不快放开!”

  !!!

  他猛地一哆嗦,手一抖,放开了叶庄。

  苏高章两三步上前,一把将他扯到身后,对叶庄抱拳道:“多谢王爷将我这不肖儿带回,小儿顽劣,竟然劳动王爷尊驾,实在有罪,小臣回去定严加管教!”

  他胖胖的身躯犹如不可逾越的躺枪铁壁挡在两人中间,说话时,锐利的眼睛直直盯着叶庄,像是在暗自较量着什么东西。

  空气中的气氛骤然凝重起来。

  叶庄与他对视半晌,缓缓道:“祭酒言重了,以我和令公子的情谊,这本就是我分内之事,何来劳烦一说。”

  他顿了顿,“不过祭酒今日来了也好,小王正有一件事情要告诉祭酒,还望祭酒成全。”

  苏长音只觉得自家老爹抓着自己的力道蓦然一紧!

  苏高章不动声色,“王爷客气了,只是今日实在不便,如有要事,小臣改日会另投请柬拜访。”

  说着,拉着苏长音就向外走去。

  苏长音抗拒不了自家老爹,只能两眼含着泪泡,对着叶庄疯狂摇头。

  呜呜呜呜!

  快救救他啊!出了这个门他就生死未卜了啊啊啊啊!

  叶庄冷淡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一字一句似如陈诉平静无波,却如惊雷般炸响耳畔,“我与令公子两情相悦,已有了夫妻之实。”

  苏高章脚步猛然一停!

  苏长音脚一滑,整个人差点摔倒在地!

  “你说什么?!”

  父子两个骤然拔高了声音,猛地回过头来,脸色同款铁青。

  苏高章是骇得说不出话来,浑身都在发抖。

  苏长音则是气的,简直恨不得冲上去掐着叶庄的脖子疯狂摇晃——我是让你救我,不是让你害我啊啊啊!

  他心惊胆战地看着自家老爹僵直颤抖的背影,不敢猜想对方现在会是什么神情,勉强扯出一抹笑容,弱弱道:“哈哈哈,王爷真会开玩笑,爹你别听他的……”

  “我没有在开玩笑。”叶庄打断他的话,上前一步,拉住青年的另一只手,不顾后者疯狂摆手示意停止的动作,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再看向苏高章,“本王不善饮酒,之前酒醉之后……无意之下唐突了令公子,之后几番接触下来,更为令公子的温柔豁达的才情倾心……”

  他顿了顿,坦然道:“本王有意和令公子结为连理,还请苏祭酒成全。”

  “胡闹!”苏高章一声暴喝,瞪着叶庄的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王爷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身为皇亲之尊,却亵渎侮慢当朝臣子,简直有辱斯文!”

  “我没有把衍之当成娈童宦宠之流。”

  叶庄神情平静。

  “而且我与令公子已经互表心意,不信祭酒可以问令公子。”

  苏高章豁地一下回过头来。

  苏长音简直头皮发麻,时到如今,他再傻也发现叶庄是有意为之。

  他真的很想说谎,但是顶着自家老爹那宛如探照灯一样炯炯发亮的眼睛,那些花言巧语不知道怎么都噎在喉咙里。

  他僵立半晌,最终只能点了点头,“……确、确实如此。”

  苏高章一脸不敢置信,“你……”

  可怜的苏老爹。

  不怪他如此震惊,饶是他早就发现这两人有奸情,但也绝想不到他们已经生米煮成了熟饭。

  只见他脸上神情风云变幻、青白交加,最后咬着牙强自镇定下来,坚决道:“我不同意此事!”

  “这几日为了寻找衍之,本王已闹得满朝风雨,如今衍之与本王已经算是纠缠不清了。”叶庄分析着利弊,“如今局势大定,但暗中仍有多少人虎视眈眈,若是本王不能给他一个名分护身,衍之势必会遭到更多牵连。”

  苏高章冷笑一声,“王爷说得轻巧,不合则身置险境,但若是合了,陛下能绕过他么?天家门庭清贵,岂是我等凡夫俗子能玷污的?我儿天真纯情,怀着一腔炙热真情,只怕最后落了个媚乱朝纲、一世骂声的罪名!”

  叶庄默了片刻,“陛下已经同意了。”

  苏高章一梗:“……”

  他到底错过了什么,连皇帝都同意了?!

  苏高章整个脑子都混乱了,抬手两只太阳穴突突直跳,只觉疼得厉害;叶庄适时地把桌子上的茶盏递了过去,苏高章下意识接过,喝了两口才反应过来。

  苏高章:“……”

  叶庄冷淡的眼珠子注目于他,冷峻面庞隐约挑起一抹笑。

  苏高章瞬间冷静下来,放下茶盏,“总而言之,这门亲事我不同意,我苏家这代单传,还指着这孩子为我开枝散叶、儿孙绕膝。”

  叶庄顿了顿,“祭酒执意如此,本王无话可说。但本王与衍之情投意合,绝不会就此罢手。”

  苏高章冷笑:“请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