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長恨歌>第128章 无言

  月牙儿原要说话,忽然直起身子来,说道:“山君回来了……”

  楼镜放下了书,往外一瞧,果然是余惊秋回来了。

  余惊秋还没上栈桥,被人叫住,回头一看,狄喉急步走了过来。

  “什么事?”

  “韩凌闹着要见你一面,我看他那样子,不见到你是不会走的。”

  “人呢?”

  “我让武权带弟子拦在山下了。”狄喉说起这人,不由得气笑了,“说起这事,他夹私构陷,帮着李长弘作孽,只是将他逐出宗门已经是便宜他了,他还有胆子闹,他也有脸!我看你还是得重重罚他,才能让他知道痛!”

  “让他来,我见他。”

  “好。”狄喉答应了,下山去叫武权放人。

  余惊秋一进水榭,便见到月牙儿笑盈盈望着她,余惊秋道:“怎么了?”

  月牙儿说道:“我们正说你呢,你就回来了。”

  余惊秋问道:“说我什么?”

  月牙儿目光帮着楼镜向外探,看有没有别的人过来,笑道:“说你成天不着家。”

  余惊秋见状,说道:“狄喉一会儿会带着韩凌上来。李长弘已经被押入黑牢了。”

  楼镜嗤笑一声,“想不到他也有今日。真可惜,不能去嘲讽他在牢中的狼狈之态。”

  楼镜抬头凝望着余惊秋,意味深长道:“不过总的来说,来这一遭,物有所值。我今夜就要动身回去了。”

  楼镜说得突然,余惊秋一怔,月牙儿也惊讶道:“楼姐姐,你才来几天,这么快就要走了么?”

  半晌,余惊秋像是没听清般,“今夜便走?”

  楼镜故作哀伤地长长叹了一口气,“省得我占了你的地方,连累你日夜睡书房跪祠堂。”

  “……镜儿。”

  楼镜眉眼一弯,笑道:“我逗你呢。如你所说,我现在终究不适合在宗内久留,多留一日,多一分危险,而且风雨楼那边,我要回去看着。还有云瑶师姐的事……”

  余惊秋眉心微拧,沉吟道:“那日你说的关于韶衍的事,我思量了几日,你说的在理。她是丘召翊爱徒,要查瑶儿被药夫子藏在了哪儿,容易得多。若真能得她相助,协力救出瑶儿,往日那些纠葛我都可以不在乎。我如今不便离宗,你代我见她,只当是我求她。若她愿意出手,我允诺她一个条件,只要不伤天害理,我都帮她做到。”

  楼镜眉棱一挑,“她要你呢,你也把自己给她?”

  当日,她在南冶派里见了一场手足相残。难以想像,扶光和南冶派几个徒儿间掺杂了三条性命,几十年的爱恨纠葛,全系一个小人在中间挑唆。

  或许没有霍朝左右挑拨,以玉腰奴的性子,也会与师兄反目,叛走宗门,但结局绝不会如今日之惨烈。

  玉腰奴和她师兄是两桶火药,霍朝便是中间那一条引线。

  楼镜见识到人的妒心丑恶到这种地步,更感到自己五个师兄妹间感情的难能可贵。

  这世间再不会有人似他们,如家人一般无私爱她。

  她只想无论如何,都要救出云瑶来。到干元宗的第二日便同余惊秋商议,利用韶衍寻找云瑶下落,而要叙述这方法之可行性,就需要交代她以往略过了的韶衍和詹三笑的情与怨,以及余惊秋和詹三笑的神似,韶衍的爱屋及乌。

  早在说这些之前,楼镜就能想到余惊秋会有怎样的答覆。

  “你明知道我的人已经给……”余惊秋骤然想起月牙儿还在,忙忙住了口。

  月牙儿巴巴看着两人,正认真听她们说话。

  楼镜嘴边浮起笑来,眼中狡黠的光芒闪动。

  “你知道怎么跟她交易。”余惊秋道。

  两人还来不及多说,狄喉已经带着韩凌过来。

  楼镜慢悠悠晃进了内屋,坐在了墙边,听他们说话。

  韩凌语气激动,急急叫道:“师姐!”他想靠近余惊秋身边,却被狄喉给挡住。

  “我听狄喉说,你要见我。”

  韩凌双目赤红,“你分明对我说,只要我肯帮你,指认我师父,你便原谅我,从前种种,烟消云散!”他想不到余惊秋处置了李长弘后,扭头便将他逐出师门。

  “我是说过。”余惊秋淡然点头。

  “你为何出尔反尔,将我逐出师门!”

  “我确实原谅了你,既不怨你也不恨你,忘记之前一切,从此恩也好,恨也罢,都不计较,只当不认得你这个人。至于将你逐出宗门,你和我各人恩怨可以消解,你和宗门之间的恩怨马虎不得。你妒心深重,心性凉薄,不爱同门,也不爱师尊,你只爱你自己,为一己私欲,可抛了自己良心,留你这种人在宗门内是祸害。我并不为自己逐你出宗门,而是为宗门逐你宗门!我原谅了你,宗门不原谅你!”

  “你!”韩凌咬牙,整个人气得发抖,想像中的柔情蜜意都变作了砭骨霜刃,一见幻想落空,韩凌眼中立刻露出凶狠的光,“你骗我!我对你是一片真心,为何你一次次弃如敝履,余惊秋,你好狠的心!”

  余惊秋低笑了一声,“你自以为是的一片真心罢了。你先前说‘帮我’指认你师父?韩凌,你其实是在帮你自己,若非你愿意说出真相,就你当年的所作所为,足以让我杀了你!”

  韩凌触及余惊秋幽冷的目光,仿佛深夜里一阵冷风迎面刮来,寒气无孔不入,他脊背一阵战栗,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余惊秋背转了身,再不愿看他,叫道:“狄喉!”

  狄喉会意,上前提起韩凌胳膊,将一身冷汗软倒了的人生拽硬拖出了水榭,驱他离宗。

  暮光逐渐黯淡,天穹深青,一弯明月悬空,明净的光如水银泻地。

  楼镜说夜了走并非玩笑。月牙儿已经回房歇息,水榭之中只有余惊秋和楼镜两人。

  楼镜一袭黑衣,与来时的狼狈不同,她一身轻便,望着近在咫尺沉默的人。

  楼镜替余惊秋顺了一顺衣襟,轻声道:“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愿回来,你在怪罪你自己那日的放纵。”

  这话听起来,仿佛是人一时糊涂,禁不住诱惑,一切行径无关情意,只是沦为了欲/望的奴隶。

  余惊秋自觉得确实受了诱/惑,但并非是受肉/欲蛊惑,而是因情意浓烈,心防不坚,从里面溃败,身体才如此把持不住,渴求着楼镜,“镜儿,我并非轻浮随便的人,受得一点蛊惑就……”

  “我知道,我都明白。”楼镜顺着她的衣襟将手贴在了她的心口。余惊秋不是受不住诱惑,而是受不住她的诱惑。

  余惊秋心里有她。

  即使余惊秋有万般的顾忌不愿直言,她也能感受到。

  就如同那日雨夜中,百种呢喃的“镜儿”,或轻盈、或缠绵、或哀戚、或无奈,她从中听出了余惊秋想说的话。

  “你过不了你对我爹的承诺的那道坎。”楼镜拇指描摹着余惊秋的唇形,“你既无法完全放下我,不对我动念头,恪守礼规,不辜负我爹所托,让我按世俗的眼光过尽完满的一生,又无法抛舍一切教条,解开良心的束缚,做个自由自在的人,遵从本心和我在一起。但我知道,那夜过后,你会选择接受自己的本心。宁愿自己在道德中挣扎,受尽良心的谴责,满怀了对我爹的愧疚,你也不会不认那夜的事。”

  “可我不愿你这么累。”楼镜抚摸着余惊秋的脸庞。

  “镜儿。”万般情绪,依旧只在这一声呼唤中。

  “你若心中过不去,就当那夜是我勾引了你,就当是我离经叛道,乖僻着偏要跟我爹对着来,他泉下有知,让他来怪我,反正我惹他生气也不是头一遭了。”楼镜一笑,也确实是她勾引了余惊秋。

  她全程旁观了玉腰奴和扶光的爱恨,扶光和玉腰奴相继殒命后,她以为自己仍然平静,实则内心深处大受震动。

  她见过太多的遗憾,迷茫不安定驱使了她的心,让她来见余惊秋。她急着证明,她和余惊秋并不是玉腰奴和扶光。

  那夜里,水乳/交融时,满足的并不止有身体,还有彷徨的心。

  她那时就想,往后便是有死无生,也不会再有遗憾。

  “只希望你我再次相见时,你能释怀。”楼镜就要离去。

  这一走,又不知要多少时日才能再见。

  “镜儿。”余惊秋叫住她,她自腰袋中取出一枚玉佩,玉佩被红线缠绕,她将红线解开,玉佩立刻断成两半,她将其中一半放到了楼镜手中,“这块玉佩原本是娘亲留给我和阿姐的,她期冀着我们即便是远隔天涯,不相见时,能相互守望,想要见面,则千里缘牵,终有逢时。这块玉佩带着我找到了她和你,我和她缘浅,没能见上最后一面,但是和你,缘分未断……”

  楼镜将玉佩收入怀中,“这块玉佩有一段遗恨,若是小神仙在天有灵,必然要叫持玉之人再度重逢,断玉复原,方能了却夙愿。我会好生保管它,待你检查。”

  “我走了。”楼镜道。

  “你我相逢有时。”余惊秋道。

  楼镜拉开了通往湖上栈桥的门,清亮的月光流泻进来,楼镜走出去几步,脚步一顿,猛地转身,在余惊秋诧异的目光中,轻身一纵,又飞身回来。

  楼镜搂着余惊秋脖子,在她耳朵上一亲,“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待得余惊秋回神,楼镜已经飘然而去。

  余惊秋垂头,拇指抚摸玉佩,弯起嘴角,眼眉温存的无声一笑。

  楼镜连夜下山,其身法轻盈迅疾,所行之路又极其隐蔽,一路下山来也未曾惊动宗门守卫。

  到了山脚小镇,她也不急着走,到了百戏门人藏身之处,见到了武丑,吩咐了几句,武丑带着人四散出去,不多时又都回来了,向楼镜道:“找到了。”

  楼镜冷笑着将茶杯一放,带着人来到一家客栈前,也不走正门,蒙了面便飞身屋顶,手脚利落,从檐上倒翻到二楼窗格前,一掌破了窗户,进了厢房内。

  韩凌被硬赶下山来,就宿在了山脚下的客栈中,他心中痛恨不已,夜里如何睡得着。

  外边这么大响动,他习武之人,自然听到了,警觉地坐起了身,要去拿剑时,已有一道黑影闪了进来,剑光似一道白蛇,迅疾如电,等他反应过来,明晃晃的剑刃抵在他脖子上。

  冷汗自韩凌额边滑落,他是干元宗弟子,自然认得这招名为‘龙蛰’的干元剑法,且这剑招,来人已然如臻化境,他练反抗的机会也没有。

  利刃就在颈边,阵阵寒气侵袭,眼前只要略一用力,就能取了他性命,而他已感觉到了对方身上凛然的杀气。

  他勉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忽然想起白日里余惊秋那一句杀气腾腾的‘你当年的所作所为,足以让我杀了你!’眼前的人又会干元剑法,必是宗内的人。他一时间以为这人是余惊秋派来的,慌忙道:“宗主说过,原谅了我,放我一命,只是逐我出宗门!”

  楼镜笑道:“她要原谅你,不杀你,是她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韩凌怵然道:“你是谁?!”

  “让你做个明白鬼。”楼镜拿下面罩,森然道:“你和她的账了了,和我的账还没了呢。你一场诬陷,害她八年流离,生不如死。我饶得过你么!”若非余惊秋留李长弘另有用处,若非她不好在干元宗内太招摇,她已去黑牢,将李长弘一并刺死在剑下!

  “楼——”话音戛然而止。

  楼镜剑锋陡然一转,热血喷洒。韩凌瞪着不可置信的双眼,颓然软倒在床榻上。

  楼镜拭去脸颊上沾染的污血,目光冷漠地瞥了一眼床上流失了生机的躯体,对着翻进来的武丑说道:“将尸身处理了,不要留下踪迹。”

  楼镜离去。武丑抱起了尸身,紧跟着自窗边飞身而出,几个起落,已在月色下消失。

  听到了动静,赶来查看的小二敲着门,向屋内问询,久久得不到答覆,推开门时,除了四溅的血迹,屋中早已是空无一人。

  牢中的李长弘瞿然睁开双目,抬头透过狭窄的壁窗往外一看,天已大亮。

  身后响起声音,“李长老即便是沦落牢狱之中,也能悠然自得。”

  李长弘回头瞟了一眼,余惊秋静立在牢门之外。李长弘冷哼一声,“怎么,你是来瞧我落魄相的?”

  李长弘头发披散,身着一件素衣,在床榻上盘腿打坐,虽然不修边幅,倒也没有阶下之囚的狼狈态。李长弘道:“余惊秋,你别得意,这次不过是韩凌那狗东西分不清好歹,你占了皮相的便宜。山不转路转,总有老夫出去的日子,那时再见真章。”

  “你还以为你能出去?你盼着楼彦来搭救你出去么。李长老,你也是见惯了风浪的人了,别这样天真罢。你们为了什么聚在一起,图利而已,如今你毫无利用价值,他做什么要费力不讨好的搭救你。”

  李长弘眼角一抽,“挑拨了我师徒的关系,你现在又要故技重施,施离间计了?”

  余惊秋轻笑道:“你俩松散的连结还用得着我费心拆解么。李长老,别说楼彦不会救你,只怕他现在正盘算着怎么杀你呢。”

  李长弘猛地站起,转过身来,大声喝道:“余惊秋,你少在这虚声恫吓!你什么心思,我还能不知道?”

  余惊秋淡淡地睨他一眼,问道:“李长老既然觉得我是在虚张声势,慌张什么?”

  李长弘花白的胡子抖动着,不知是气的怒的,还是被余惊秋说中了担忧之处而心慌。

  余惊秋凑近了牢门,压低了声,说道:“李长老知道楼彦多少秘密,楼彦心中有数。楼彦是个怎样狠毒的人,弑杀亲兄,城府至深,伪装本性数十年,这些你心中有数。这样一个人,你指望他心中有多少情谊。他又谨慎又薄情,怎么能容忍有人抓着他这样大的把柄。你既然落难,便是负累,谁知道你会不会为求自保,或是想要玉石俱焚,将他攀咬出去。他为保秘密,当然要灭你的口了。也许他早就想这样做了,碍于你的势力不便动手,如今你落入牢中,大势已去,正是下手的好时机。”

  李长弘沉默着,竟无底气来反驳她,良久,冷声道:“反正好坏我也要在这黑牢中了此残生,后事如何,往后自见分晓。”

  李长弘不是三言两语好说动的。

  余惊秋心中也有数,只让他等着看。

  果然,大半个月过去,李长弘依然在牢中待着,没等来楼彦的搭救。

  倒是余惊秋等来了两封信。

  这其中一封信是楼镜送来,让武丑悄悄递到了她手中。

  楼镜到了江南,她已再次见过韶衍,谈过余惊秋的“请求”。韶衍虽未回复,但楼镜瞧她那模样,觉得她答应是迟早的事。

  余惊秋将楼镜来信烧毁,又拿起另外一封来信,展开看了半晌,扶着额头,颇有些苦恼地皱眉,长长地叹息。

  恰逢月牙儿回来,余惊秋将信收起。

  月牙儿许是在外玩闹疯了,有气无力地趴在书案上,像是蔫了的花儿。

  “月牙儿,你……”余惊秋见她这模样,到嘴的话又难说出,轻声问道:“你和春庭相处的怎么样?”

  月牙儿回道:“挺好。”简单两个字,再没多的话。

  余惊秋试探道:“好到能忘了她么?”

  “我和他在一起很开心。”月牙儿咬住下唇,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泪涌的冲动,情绪来的突然,堵在了嗓子眼。

  和春庭在一起确实开心,可在一起玩闹得越开心,分开后,她便越感到空虚,对韫玉的思念翻了倍,山呼海啸般淹没她。

  余惊秋无言,见她这模样,便知她未放下,爱怜地轻抚她的额头。

  那封信,终究没能立即拿出来给她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