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焱甫一迈入国公府的大门,便被迎面而来的鸡毛掸子砸了个正着。

  他揉着头刚将那鸡毛掸子捡起,又是一物当头砸来,他闪身一避,那物便摔在了台阶上,声音清脆得很。

  低头一瞧,原来是前年石家送来的西域茶盏,一只可值百金,竟就这么被人扔着玩。

  “啧。”秦焱暗道一声败家,拿那鸡毛掸子挠背,端的是一派悠闲懒散。

  “您老年纪大了,总这么乱扔东西,对身体不好。”

  五十余岁的定国公双鬓花白,面容苍老,唯独那一双虎目熠熠地生着光,看人时不怒自威,背脊挺得笔直,叫人怀疑倘若他长枪在手,是不是下一刻便能上马御敌了。

  瞧见秦焱这吊儿郎当的模样,秦权便气不打一处来。

  “兔崽子!”他重重地哼了一声,伸手去桌上抓什么,却薅了个空。

  秦权一转头,就见管家秦渊护崽子一样,将桌上那套茶盏往自己身前拨着,双手成掌,环了起来将一众茶盏遮得严严实实。

  看那茶盏上的花纹,明显与方才砸秦焱的那个是一套。

  秦权额上青筋跳了跳,呵斥道:“做什么!闪开!”

  秦渊犹犹豫豫地不太想动,却倏然撤开了手。

  秦权暗道不好,转头去看,哪里还有什么秦焱,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竟溜了。

  他眉毛都竖了起来,去厅里取了剑,就迈着步子往秦焱的院子里赶。

  “兔崽子!你怕是要翻了天了!”

  秦府的下人们自觉地站到一旁,方便定国公去“教训”自家孙儿。

  “你教唆石家小子同梅家少爷斗蛐蛐打赌,两人谁都不服打了起来,各断了一条腿,人家爹都告到国公府来了,你让老子这张脸往哪儿搁!”

  下人们浇花的浇花,除草的除草,对这能传出三条街的叫骂声充耳不闻。

  秦渊甚至闲来无事,在院里置了方小桌,煮起了茶。

  一旁的侍从伺候着火候,时不时同秦管家说起些市集上的热闹事。

  “干脆今日打死你这臭小子,免得来日犯下滔天大祸,辱没了我秦氏门楣!”

  听到这一句,秦渊直起身子,与那侍从对视一眼,眼睛都亮了亮。

  嗯?新词儿!

  “怎么不回话?心虚了?我看你迟早有一天折在自己手里!”

  唉,这句又回去了。

  秦渊失望地靠回椅子上,吩咐那侍从往壶里面添几块冰糖。

  秦家少爷拈花惹草惹是生非的本事,邯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正所谓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这秦焱秦鹤洲却是一顿不打都不行。

  定国公秦权戎马一生,兄弟姐妹儿子儿媳尽数命陨,晚年卸了军职,只想在家安安静静养老,不想这唯一的孙儿竟是位混世魔王,长到十八岁,大大小小不知道给他惹了多少麻烦,带着一群王孙贵胄满邯京胡作非为,可怜定国公一头白发,还要腆着一张笑脸拎着孙子上人家府上赔礼道歉。

  这秦焱,当真是个现世报。

  现世报丝毫没有身为现世报的自觉,昨日里才被定国公教训过,好了伤疤忘了疼,没过几日就呼朋唤友上了风月馆。

  裴俦端坐在一群群花花绿绿之中,有些扎眼。

  他目不斜视,一身素衣,坐得笔直,眼观鼻鼻观心,叫人疑心他并非身处风月场所,而是菩提宝刹。

  有容貌艳丽的姑娘靠了过来,裴俦不动声色避开,换了张无人坐的桌子。

  他这避美人如蛇蝎的模样,逗得一众同僚哈哈大笑。

  裴俦面上不显,心中叫苦不迭。他一个还没毕业的历史系书呆,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

  今日放衙时,两位侍郎呼朋唤友,愣是将他拖进了邯京北坊的风月馆,说是前来“放松放松”。

  对此,裴俦好想说上一句:谢邀,真的不用。

  左侍郎见他实在拘谨,冲那黏着他不放的女子道:“罢了,这位大人许是害羞,美人便别为难他了,也瞧一瞧我们可好?”

  这话说得实在轻佻,裴俦悄悄看过去,见右侍郎正剥下一位绿衣姑娘的外衫,他赶紧收了视线,端起杯子猛灌一口。

  不想那杯中盛的竟是烈酒,裴俦被猛地呛了一下。

  他素日不喜饮酒,酒量也说不上好,这会儿一杯酒下去,双颊与耳边都泛起了粉色,倒比周围的姑娘们还要俏丽几分。

  户部有位侍郎看了半晌,怔怔道:“裴兄若是位女子,不知会俘获多少邯京好儿郎的芳心。”

  右侍郎道:“可惜啊可惜。”

  左侍郎接过佳人唇上的酒杯,一饮而尽,眯眼看了看裴俦,没说话。

  裴俦坐了一会儿,觉得那股子燥热始终压不下去,干脆借口身体不适,暂时退了出去。

  几人所在雅间在风月馆二楼尽头首间,二楼最末处有一处极宽的露台,正临着一楼的花园,裴俦闭了闭眼,准备去那露台上吹吹风醒酒。

  刚走出几步,正与一楼上来的人撞了个正着。

  那锦袍公子猝不及防被裴俦撞了一下,竟连连后退几阶,愠怒道:“哎呦,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冲撞本公子!”

  裴俦连忙弯身道歉,道:“对不住对不住,在下唐突了。”

  锦袍公子对上裴俦面容,一腔愠怒霎时转为了惊艳,瞧着裴俦的脸瞧,目不转睛。

  裴俦被这目光盯得很不舒服,余光又瞥见这人身后跟了两个桃红柳绿眉眼含春的男子,不着痕迹地皱了眉头。

  他有规规矩矩地行了礼,道:“公子若是无事,在下先告辞了。”

  裴俦吹了会风,果然清醒了许多,四下望去,盯着后院里一株木芙蓉发起了呆。

  母亲以前最喜欢的花便是木芙蓉。

  “喜欢花啊?”这说话声几乎就在裴俦耳边,他大惊之下去摸后腰,又生生刹住了,与这人之间的距离拉开一大截。

  来者正是方才那锦袍人,双目灼灼地盯着裴俦,道:“我邯京的别院中有一百珍苑,宽达百顷,其间花草奇珍不计其数,不如你随我入府,日日观赏可好?”

  这话实在露骨,裴俦脸色彻底冷了下来。

  “公子想是误会了,在下告辞。”

  那“桃红柳绿”却走上前来,将裴俦拦了。

  他尚在思忖着动手的可能性,就听那人声音幽幽地传了过来,道:“美人,我只是邀你一同赏花而已,竟这般不赏脸?”

  裴俦感觉到那人的目光近乎赤|裸地上下打量着他,渐渐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谢了,在下并不喜赏花。”

  “哦?”那人飘了过来,道:“可本公子却极懂赏花之趣呢。”

  他盯着裴俦雪白的侧脸,近乎痴迷地道:“尤其是似你这般不染淤泥的菡萏花,本公子最是喜欢。”

  这人说罢竟伸手去摸他脸,裴俦躲开些许,在心里才骂了一句不要脸,那“桃红柳绿”便骤然上前,一人架了他一支胳膊,裴俦一下子没挣脱开,心下震惊,这两个涂脂抹粉的伶人竟是有真功夫在身的。

  怪裴俦实战经验太少,从前只与寇衍打过,这次过于轻敌,反应慢了一会儿。

  锦袍公子还在说着些浪话,裴俦充耳不闻,想着若是在此处打起来,他倒是能全身而退,只是二楼尽头的房间里全是京官,此处又耳目众多,他还不想这么早暴露自己会武。

  裴俦心下思绪万千,缄默不言。锦袍公子见他沉默,以为他坦然接受了这种对待,胆子大了起来,瞧见他一方雪颈,鬼迷心窍地想抚上一把。

  察觉到热度贴了过来,裴俦眼眸一沉,就要挣脱束缚去拔灵钧。

  那“桃红柳绿”身后的门窗倏然被踢开,一股强力将二人震趴在地,裴俦眼疾手快,闪身一避至一旁,勉强站定,略显狼狈。

  他怔怔地抬起头。

  房间里走出一个少年,身量极高,身穿玄金长袍,并未束发,而是蓄了几股小辫扎至脑后,余下发丝便懒懒地披在身周,眉目刚烈张扬,此时低眸瞧人,不怒自威。

  邯京少有人是这种装扮,裴俦电光石火间想起些什么,心下有了计较。

  那锦袍公子看清来人面容,叫骂声硬生生吞回了肚子里面。

  他讪讪道:“您,您怎会在此处啊?”

  少年嗤笑一声,道:“怎么,你梅怀香能来,我就来不得?”

  梅怀香缩了缩头,道:“不敢……不敢。”

  少年伸了个懒腰,不耐烦道:“我在此处饮酒,你带着这帮子玩意儿在这儿闹事,吵,懂?”

  梅怀香没好气地让那两人起来,又讨好地笑道:“对不住对不住,打扰您了,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说罢踢了那两人一脚,不再看裴俦一眼,飞速遁逃了。

  裴俦瞧着这三人连滚带爬地下了楼,觉得好笑,眼角微微弯了起来。

  察觉到有道目光定在自己身上,裴俦匆匆回头,正对上一双看过来的眼睛。

  该怎么形容这双眼睛呢?

  他记得儿时与寇衍上山掏鸟蛋时,曾见过那栖于崖壁上的苍鹰,生来高傲狠戾,在高处俯瞰众生,一旦看中了猎物的位置,便倾身而下,快狠准地将其捕获,抓回巢穴里慢慢享用。

  裴俦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没有退,也不敢退。

  半晌,那少年终于移开目光,回了房间。

  裴俦微怔,就,就没了?

  他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冲那房间俯身行礼,道了声多谢,也回了尽头的房间。

  官吏们酒兴正酣,上了头便有些口无遮拦,敞开了聊,从王子皇孙聊到市井琐事。

  裴俦默默喝茶,心道原来无论哪朝哪代,有人的地方果然就有八卦。

  户部那位侍郎忽地一拍桌子,红着一张脸道:“工部那群人忒不要脸,城西建个水渠而已,竟逼着尚书大人生生拨给他们二百两!”

  工部,石家人的地盘,那工部郎中石公平再过段日子,怕是要升官了吧。

  众人揣度着这层关系,暂时没接户部侍郎的话。

  “嗝,”吏部右侍郎打了个酒嗝,道:“要我说,碰上五世家那都不算事了,邯京中有一个人却是万万惹不得的。”

  说罢望向在场唯一的“新人”,高深莫测地道:“尤其是小裴这种长得好看的,见了他记得绕着走!”

  裴俦:“……”

  “你说的可是那秦世子?”左侍郎却哼了一声,道:“那是给定国公面子才称他一声世子,不然就他干的那些腌臜事,谁瞧得上!”

  “就是就是,听说这人荤素不忌,私下乱的很!”

  “前几日我路过国公府附近,隔了几条街呢,都能听见国公爷的叫骂声,怕是打得不轻!”

  “活该!有国公爷管着都这般放浪,真是没救了!”

  众人纷纷附和起来,将定国公世子贬得分文不值。

  裴俦静静听着,蓦然想起方才露台上那一双眼,隐隐觉得,这人并非他们说的那般不堪。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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