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京迎来了雨季,整日整日地下着大雨。

  裴俦在屋檐下置了方躺椅,躺在上边听雨声,也听煮茶声,渐渐阖上了眼睛。

  裴旺忙完出来,没听见水沸声,他顾不上壶身烫手,忙上前将那壶从炉上提开,揭开壶盖来看,果见里头的茶水都烧干了。

  这一阵动静过去,裴俦倒是醒了,迷茫地望了望裴旺。

  裴旺无奈道:“大人啊,下次您要煮茶还是小人代劳吧,这是这个月烧坏的第三个茶壶了。您知道咱们府上每月在茶壶上的支出非常高吗?”

  裴俦心虚地咳了一声。

  裴旺是他族亲,据说祖上世代都是裴氏家臣,随了裴姓,裴俦原身七八岁时还见过他。

  当初裴俦只身进京,长孙隐不知托了谁为他寻来的,陪着裴俦从剑门一路走来,如今正是他府上的管事。

  “咳咳咳,雨声有些大,我便没注意听这水声,哈哈……”

  裴旺收拾着桌案,望了望那雨幕,道:“今年的雨水是有些大,听说城西的水渠决了堤,淹了好多民房呢。”

  裴俦心下一跳,道:“城西?”

  “对啊,就靠近护城河那一片,多是些来邯京谋事的外地人,工部那些当官的,不管不顾,唉,这水一淹,不知能坚持到几时哦。”

  裴俦默默记下了这事。

  大渊吏部向来位居六部之首,掌管天下文官的任免、考课、勋封、调动等事务,三年一考,共考三回。

  五品以下的京官,考满后由本部上官擢写评语送往吏部统考,四品以上由皇帝亲自决定升降。至于外官和军职,则由各地布政使司与按察使司考核,四品以上仍然由皇帝决定升降。

  今年正逢上一次大考,裴俦初入吏部,被任以统筹各部上官评语折子,加封成册呈与尚书的活儿。

  这是件马虎不得的大事,裴俦铆足了劲儿,细细瞧过每一条评语,生怕出了差错。

  一连统筹两日之后,还真叫他瞧出了不对。

  是一个工部来的折子,其间良多溢美之词,都是在夸那郎中石公平,这都是虚话,裴俦本可以忽视了,照实登记就好,但他发现,若是照这工部郎中升任侍郎的意愿来,那原来的工部右侍郎就要被连降三级,连个主事都做不成了。

  裴俦拿着折子去找右侍郎,却被他劝诫少管闲事。

  右侍郎语重心长地道:“小裴啊,咱们只需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其他的,就别多问了,知道吗?”

  裴俦心下明白,这话是在提点他,但心里始终有那么一块疙瘩。

  直至后日他撑着伞打城西过时,这块疙瘩已经成长为了心上一块巨石。

  那日又是大雨,裴俦送了案卷正往宫城赶,走到桥上时想起裴旺说这里泛了水灾的事,便停下来看了看,果见护城河边大大小小五十余间房屋,有大半都淹在了水里。

  就连他脚下的桥,距离水面不过一尺有余,若不是建得高,此时这桥梁怕是已经陷入水里了。

  隔着重重雨幕,裴俦瞧见不远处有十多个身影正站在水里,不知在忙碌什么。

  他沿着河岸走近了些,方才看清那些人站的地方似乎正是原来的水渠,不知是年久失修还是别的原因,被大水一冲便垮了,大水跃过水渠,便淹了几十间民房。

  只见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将沙袋传过去,垒起来充当堤坝,欲将那缺口堵住。

  雨势渐盛,水线越来越高,竟隐隐超过了他们垒起的层层沙袋。

  有一高壮男子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大吼道:“大人,雨实在是太大了!这里危险,咱们先上去吧!”

  矮小男子搀了个人,急速喘着气,也跟着道:“底下排水的通道出了问题,水排不到河里,许是被泥沙堵住了,咱们这沙袋只挡得了一时,不是长久之计,大人,咱们还是报上去,筹齐了人手再来吧!”

  裴俦瞧着那单薄的背影,惊了惊,这位工部的官吏竟亲自下水扛沙袋?

  那官吏却摇了摇头,道:“等等等,得等到何时!等上边的指令下来,这一片早就淹没了!”

  他随手夺过高壮男子手里的铁锹,望着水面,瞧准了位置,一个猛子便扎了下去。

  “大人!”

  “崔大人!”

  裴俦攥紧了伞柄,也悬起了一颗心,不自觉地往那边靠近。

  工匠们心急如焚,他们多长在邯京,水性不好,这会儿再急也不敢贸然下去捞人。

  一盏茶时间过去了,高壮男子一下子跪在了河岸上,抱头啜泣起来,矮小男子颓然地瘫下去,脸上也浮起痛色。

  裴俦却专心盯着那水面,不眨一眼。

  三息过后,果见有一处水面泛起些气泡,裴俦飞奔过去。

  崔邈浮了上来。

  与此同时,堪堪达到那沙袋线的水位在迅速退下去,排水的通道打开了。

  崔邈尚在挣扎着往岸边游,不想底下排水通道的吸力太大,竟一阵一阵地将人往下拉,一连灌了他好几口泥水。

  工匠们反应过来伸手去够崔邈,距离不够,崔邈又递上铁锹,工匠抓住那铁楸,奈何木头柄见水生滑,握不紧,更抵不过水底那股力量。

  眼见他又要被水流拉下去,有人已经急得哭出了声。

  下一瞬,一双素白的手腕牢牢抓住了铁锹柄,用力把人往身前一带,便握住了崔邈左腕,他高声道:“大家用力,跟我一起拉他上来!”

  工匠们齐齐聚到一起,最前面那人拉住崔邈右手腕,一个抱住一个,开始死命地往后拉,两边一起使力,竟真的将人拉了上来。

  片刻后,众人精疲力竭地瘫在岸边,瞧着逐渐退去的水位傻笑。

  裴俦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也跟着欣慰地笑起来。

  崔邈喘了好一会儿气,又拧了拧衣衫,将水拧干,略微整理了一下衣裳,起身向裴俦行礼,道:“不知是哪部的大人,救了崔邈一命,日后定当报答。”

  裴俦穿的是青色官服,自然知道瞒不住这人。

  裴俦回了礼,道:“不敢,下官吏部员外郎裴俦,刚巧路过出了把力气而已,是大家一起救了大人。”

  崔邈尚未回话,后面那群工匠倒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裴大人看着瘦,力气可真大啊,我们所有人加在一起拉一边,他一个人便抵得上我们所有人!”

  “那是,我认识一个西坊的屠户,扛着两百斤猪招摇过市不是问题,要我说,他都不一定有裴大人这般力气!”

  崔邈:“……”

  裴俦:“……”

  任谁被比喻成两百斤的猪或者那扛着两百斤猪的屠户,听了都不会太高兴。

  崔邈闭了闭眼,暂且不想理会这群活宝,从一方高墙的裂缝里拿了纸笔,找了块干爽的空地,蹲在地上画了起来。裴俦凑近去看,虽然看不大懂,但应该是城西水渠的施工图。

  裴俦瞧着他全神贯注的样子,忽道:“下水这种危险的事情,大人何必以身犯险。”

  一阵风吹过来,加上衣衫还未干透,崔邈结结实实打了个寒噤,手下却没受影响,在纸上绘下一条线,笔直不弯。

  闻声,他头也不抬地道:“我在江边长大,自小便水性极好,事急从权,如何顾得了这许多。”

  裴俦悠悠道:“大人是位爱民如子的好官。”

  崔邈一愣,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裴兄谬赞了,在下可不敢说自己是什么好官,只是想着将手上的事情做好,不使皇命被负,百姓罹难而已。”

  裴俦笑了笑,连声称是。

  次日一早,他便执了折子去了尚书处,将自己觉得不合理的地方一五一十地说了,请求驳回崔邈连降三级的决定。

  吏部尚书同他讲了进一炷香的“道理”,裴俦依旧犟得说不通,他气极了,将手里的茶盏径直向裴俦掷了过去。

  裴俦分毫不闪,那茶盏就正正砸在他有右额上,茶水撒了他半张脸,幸而那茶放久了不烫,无甚大碍,茶盏碰到的地方却渐渐渗出了血迹,伤口不深,但那渗出的血和着茶水晕开来,瞧着便有些吓人了。

  吏部尚书瞧着他这惨样,一通训斥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他揉揉眉心,疲惫道:“陛下当初将你放到吏部,是想要好好磨练你,是等着将来重用你的意思,你可明白?”

  裴俦点点头。

  确实重用,待上一两年,合他心意便升,不合就贬嘛。

  吏部尚书又道:“吏部是有任命百官之职权,但即便是本官,亦有无能为力之事。”

  他站起身,在房中来回踱步,须臾,一咬牙,道:“我索性同你将事情讲得更清楚些。吏部上上下下,乃至我,无一人是世家出身,我们这群人,无家世无倚仗,所能依靠效命者,唯陛下一人而已。”

  裴俦怔怔地望着他。

  “五世家凭着强权排挤寒门出身的京官,甚至取代他们的事,你以为是今年才有的吗?不,你错了,我在吏部这么多年,你猜经过我手的考核,有几件是完全称得上是正大光明的?

  “我明白你心中所想,你所求之事便是吏部乃至陛下所求之事,但其非一日之功,更不是今次护下了一个三品侍郎就能办成的。

  “景略,不要只看得到眼前,你须看得长远一些。”

  裴俦想起那日崔邈挠头傻笑的模样,工匠们推搡着开玩笑的模样。

  良久,他闭了闭眼,深深地俯下|身去。

  吏部尚书松了口气,道:“不过你今日在我这儿闹了一回,消息早已传开了,不罚一罚你说不过去,你可认?”

  “下官知罪,任凭大人处置。”

  听说裴俦得罪吏部尚书被罚了二十大板,寇衍夜里便带了最好的金疮药,翻墙进了裴俦府上。

  裴俦面朝下趴在床上,闻声转了转头,看见寇衍做贼一样地翻窗进来,没好气地道:“好歹你也是个五品郎中,正门不走,整日翻墙翻窗的像什么样子。”

  “走大门又要被你家裴旺一阵盘问,我可受不了他那磨磨唧唧的性子。”

  寇衍关了窗户,走到床边,从怀里摸出药,就准备掀了被子给裴俦上药。

  裴俦一把按住了他的手,惊道:“干什么?”

  寇衍耸耸肩,道:“给你上药啊。”

  “不必,裴旺已经上过一回了,明日再用吧。”

  寇衍倒也没坚持,把药瓶放在一旁的小桌上。

  他瞧裴俦脸色除了苍白些,倒是没什么大碍,道:“吏部那老头不是对你挺好的嘛,朝中风评也不错,我爹都说他是位难得的贤臣,怎么罚你这么重?”

  裴俦闭了眼,将脸埋在枕头里,闷闷道:“是我做了蠢事,他罚我也是应该。”

  寇衍却皱起了眉。

  十六岁那年,寇衍被寇家强行带回了邯京,要让他入仕。寇衍反抗无效,经过长达一年多的折磨后,终于在景丰十九年与裴俦一道参加科举,裴俦摘了状元之位,他亦成了榜眼,入了户部做了郎中。

  寇家在邯京的势力不小,倒也没有人敢给他脸色瞧,日子过得还算滋润。

  一年多没见,等他再见到裴俦时,对方除了身量抽高,面容倒是没怎么变。

  从剑门一路走到邯京,二人既是师兄弟亦是亲人,聊了两句倒也还是熟络起来,同从前并无大的不同。

  寇衍却觉得,他愈发看不明白裴俦了。

  “你向来是聪明的那个,我不懂朝廷里这些弯弯绕绕的,没法儿替你拿主意。”寇衍瘪了瘪嘴,又极认真地道:“不过,景略,任何时候,只要你需要,而我又帮得上的,尽管来找我好吗?我办不了,那我老子总办得了!大不了我不要脸地去求他,又不会少块肉!”

  裴俦闷笑出声,道:“好好好,下次我再被人揍,就来找你帮我扛。”

  寇衍皱了脸,急急道:“不行!挨揍不行!打小师父就揍我比揍你多,总不能做了官后还是这样!”

  他想了想,极为郑重地道:“对,挨揍不成!绝对不成!!”

  裴俦于是笑得更欢了,两人的笑声交杂在一起,融化了一室的肃寒。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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