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响起村民们的抽气之声,惊于这县丞夫妻的死状,也惊于长孙隐让这孩童直面父母尸首的行为。

  长孙隐却不管那么多,他举着竹竿在裴文书身上几个地方指过,对裴俦道:“令尊身上这几处伤,伤口大小深浅不一,乃寻常刀剑所为,也就是民间自己私铸的兵器。而看起来伤口不深,却刀刀致命的余下伤口,长短深浅一致,令堂身上的伤口亦是如此。”

  他语气骤沉,道:“持刀者应受过同样严格的训练,所使的刀也应是相同兵器,按我多年的经验来看,它们都来自一个地方——军械库。”

  换句话说,杀他父母者,是官府的人,是本该庇护百姓的朝廷。

  “我知道剑门的官府不作为,不曾想他们竟为虎作伥至这般境地。景略,他们死得冤,但他们的仇报不了,也不能报,你可明白?”

  他说这些话时将声音压得极低,村民们离得远,也听不见这边的说话声,都以为这长孙先生是在宽慰裴家后人。

  裴俦视线在父母身上一一掠过,眼里的泪水终于包裹不住,顺着白皙的面庞流了下来。

  他霍然站起身,哑声道:“我不明白。”

  长孙隐微怔,去拉他肩膀,被裴俦一把甩开。

  裴俦似乎用尽了此生最大的力气,厉声吼道:“我不明白!”

  说罢便跑了出去,寇衍看了看长孙隐,咬牙跺了跺脚,朝着裴俦离开的方向,追了上去。

  村民们大惊过后,窃窃私语起来。

  “裴家小子这是怎么了?”

  “一朝失去父母,禁受不住刺激不好过吧。”

  “这孩子也真是可怜,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有几个男子站了出来,看着长孙隐,问道:“长孙先生,您看这裴县丞夫妇的后事……”

  长孙隐摸出几枚碎银交予他们,道:“劳烦诸位去村子东头寻那义庄老叟,将裴公夫妇敛了,再置口薄棺吧。”

  裴俦迎着风拼命奔跑,似乎想将方才的一切远远地甩在身后,直到腹中疼痛让他不得不停下来。

  他半弯了身体,无力地跪在沙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寇衍不久也赶到了。

  裴俦没有痛哭流涕或是大喊大叫,而是垂着头,十分平静地跪在那里。

  寇衍有些无措地原地转起了圈。

  他打小被父亲送到这偏远的小山村生活,与父母并不亲近,也尚未经历过这种生离死别的场面,更不懂得如何安慰人。

  须臾,他试探着开口,道:“景,景略……”

  “我父母一朝枉死,”裴俦开口打断了他,道:“我还不能为他们鸣冤报仇,你告诉我,这是什么道理。”

  寇衍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

  裴俦转过头,红着一双眼盯着寇衍,哑声道:“就因为我未出生高门贵胄,就因为我父母不过一升斗小民,生命轻如草芥,便只能任人践踏。

  “这便是这个世界的规则吗?”

  寇衍愣愣地望着他,倏然觉得眼前这个人有些陌生。

  裴俦这话是在问寇衍,也是在问他自己。

  裴氏夫妇待他极好,久违的父母亲情让裴俦极快地适应了这里,久而久之,他便不想按照书里的裴俦那样活着,而是待在这个小山村,同父母平安无虞地过一生。

  奈何天不应他,人要逼他。

  那么,裴俦,我就顺着你的路走下去,看看最后能得到个什么结局。

  他直起身来,掸了掸膝上的尘泥,没什么表情地往回走。

  那日之后,裴俦愈发勤练武艺,他先天身体不好,后来竟也能与寇衍打个平手,其余时间则一心扑在科举上。

  裴俦素日里依旧会与他嬉笑打闹,寇衍却觉着,有什么东西在隐隐之中已经变了。

  次日正逢裴俦休沐,他穿了身雪青色常服,进了邯京一家特色小食肆,寻了二楼的窗户边坐着,嘴里嚼着糕点,百无聊赖地望着街上来来去去的行人。

  食客们说话的声音热火朝天,裴俦皆充耳不闻,仿佛身处另一个世界。

  “听说了吗?这届清谈会的魁首,你可知是何人?”

  “啧,不是这家的世子,就是那家的少爷,历来如此,还能有何不同不成。”

  邯京清谈会,历来只许世家卿大夫们参与,不论名次几何,都只能落在世家子弟身上。

  那人高深莫测地哼了一声,道:“这你消息就落后了吧!今次清谈魁首,是位寒门学生!”

  同桌惊了惊,道:“真的?”

  “当然是真的!就在揭榜的前两日,这位剑门来的寒生,在桃花源舌战群儒,把那群素日里鼻孔朝天的世家子们辩得敢怒不敢言,我们听得那叫一个痛快!可惜你不在现场,可真是精彩啊!”

  同桌也深觉遗憾,想了想,又道:“那这位寒生后来可高中了?”

  同伴挠了挠头,仔细回忆了下,一拍手道:“哦,我记着是被封郎中来着,分属哪部我倒是记不清了……”

  裴俦吃饱了茶点,也看够了热闹,摸出几枚铜板置于桌上,施施然下楼。

  走过那二人桌边时,极快地瞥了他们一眼,心中好笑道:你记错啦,不是郎中,是员外郎。

  景丰帝再如何欣赏他这不屈不畏的性子,也只是先封了他个员外郎,还是从五品。

  裴俦默默叹了口气,任重而道远啊。

  他出了食肆倒没有急着回府,而是慢悠悠地逛起街来。

  裴俦很快被一个摆满女子首饰的小摊吸引了目光。

  “这位公子,”摊主是位十六七的小姑娘,见裴俦长身玉立的模样,脸先红了红,道:“可是为心仪的姑娘挑礼物?摊上的这些都是邯京流行的样式,最受姑娘们的喜爱。”

  裴俦听得一愣,好笑地摇了摇头,那姑娘脸更红了。

  他拿起一个银制的镯子瞧了半晌,又微微撩起左手袖子,只见他左手腕上竟戴了个银镯子。

  男子戴镯子,这已经够奇怪了,何况看那样式也太秀气了些。

  裴俦看出她神情不解,忙道:“这是先母留下的,说是将来给我……”

  “放屁!你那筐烂菜叶子哪里比得过爷红头将军的一条腿!”

  裴俦倏然被人打断,将镯子放下,遥遥望着嘈杂的人群,皱起了眉头。

  原是一送菜的老叟从街上过,菜堆得高了些没瞧见迎面来的人,对面那人跑得急,双方就这么撞到了一起,老叟的白菜红薯散了一地,腿也被那板车压了压,刚刚才被人搀扶起来。

  同他相撞那人穿了身湖蓝长袍,外缀红色长褂,生得白白净净,一看便是位世家子。

  他手里捧着个一般巴掌大小的笼子,往笼子里不停地哈着气,不久,里头那只蛐蛐动了动,看起来没什么要紧。

  这公子哥松了一口气,将笼子交给身旁护院,转向那老叟时又是一副恶人模样,他道:“你个老不死的真不长眼啊!若是爷这红头将军出了事,十个你也不够赔的!”

  老叟缩着头不敢反驳,又弯了腰去捡地上的菜。

  街上有人看不下去了,窃窃私语起来。

  “分明是他撞了别人,竟还如此嚣张……”

  “仗着家大势大欺负人呗,真是世风日下!”

  公子哥眯着眼听见这些话,一双怒目扫过人群,人们顿时噤声。余光瞥见那老叟正冷飕飕地瞧着他,怒气横生,几步上前就将他手里的菜踢翻了。

  想了想还不解气,他冲左右使了个眼色,两个护院摩拳擦掌,就要上前去拿那老叟。

  下一瞬却被一抹雪青色遮住了视线。

  与此同时,距此不过五十步的一处古玩店中,那老板正点头哈腰地送一个人出来,面上恭维谄媚之色尽显。

  那人却置之不理,视线顺着嘈杂的人声看过去,落在了那抹雪色上。

  护院看清这人眉眼衣着,面面相觑着不动作了。

  公子哥上前将两个护院往旁边一扒,望向裴俦,上下打量起来。

  瞧裴俦这一身气量,应不是平民百姓,公子哥容色稍霁,皱着眉道:“为何拦我?”

  裴俦将那老叟往身后护了护,礼貌道:“这位公子,集市拥挤嘈杂,来往车辆行人多如牛毛,拥挤相撞避免不得。左右您人身财物无甚损耗,便放过这位老翁一次如何?”

  公子哥翻了个白眼,哼哼唧唧道:“不如何。”

  裴俦笑了笑,道:“那也好办,咱们去顺天府走一趟,让官差来处理此事,岂不干脆?”

  公子哥眼睛一瞪就要开骂,裴俦又道:“在下刚巧识得那顺天府尹,托他裁断裁断倒不是什么难事。”

  护院们互相递着眼色,那举着蛐蛐笼的护院想必地位高些,已经去扯那公子哥的袖子了。

  裴俦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道:“咱们这就走吧。”

  公子哥冷哼一声,狠狠瞪了裴俦与那老叟一眼,带着一众护院风风火火地走了。

  围观的百姓们连连叫好。

  裴俦见人走远了,才帮那老叟把四散的菜都捡起来,又将板车给他扶正了。确认人没受伤之后,才放心离去。

  那公子哥没走多远,就看见古玩店前一人站在那里,盯着他方才来的方向,不知道在瞧些什么。

  公子哥上前搭住他肩膀,自来熟地道:“世子!看什么呢那么入神!”

  那抹雪色终于消失在视线里,秦焱缓缓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瞧了公子哥一眼。

  只这一眼,那公子哥便咽了咽口水,讪讪地放下手臂,缩了回去。

  “石霄,这大白天的,你弄出的动静不小啊。动静大也就罢了,瞧你这模样,竟是败了?”

  这话凉凉地飘过来,石霄梗着脖子道:“都怪那小白脸多管闲事!让我知道他是谁,我一定……”

  秦焱瞧他神情狠戾,嗤笑一声,道:“不是听说你得了位红头将军?哪儿呢?”

  石霄便收了戾气,招呼护院把笼子拿上来,兴奋道:“日前新收的,征战无数场从无败绩!咱们这回在那俩小子面前好好秀上一回!”

  秦焱接过护院递过来的草杆,伸进笼子里去逗蛐蛐儿,道:“行,到时候看你表演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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