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俦获封文试一甲的那日,皇城正下着滂沱大雨,宣旨的宫人是下午来的,把人送走之后,他一宿都没有入睡,在窗边坐了一整晚,纹丝未动。次日一早,他从栖身的客栈出发,举着一把旧到泛黄的油纸伞,身上还是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衣,一步一步地往那红墙绿瓦的地方走去。

  那油纸伞实在太旧,已经有了些小小的孔洞。大雨不止,等他走到宫门的时候,一身青衣已经半湿了。

  看守宫门的侍卫是被打过招呼的,自然认得这位衣衫褴褛的新晋状元郎,慌忙脱了身上蓑衣就要给裴俦披上,裴俦收了伞,按住了那侍卫的手。

  “我没什么要紧,只是第一次来这宫里,烦请您带带路。”

  侍卫迟疑了一下,倒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默默为裴俦撑起了伞,那伞通体乌黑,一看就比状元郎那把强了无数倍。见他坚持,裴俦无奈笑笑,只好随他去了。

  一面红墙,隔出了两个世界,与门外的闹市喧嚣不同,这红墙内的世界寂静无比,不知是不是裴俦的错觉,大雨落到地面上,竟然没有发出响声。他低头仔细看了看地面,才发现这宫内的地面与别处不同,藏了不少玄机。

  只是此时他无暇推敲,连忙收了视线专心想着一会儿面圣时的措辞。

  宫城的亭台楼阁都建得十分高大,人穿梭在其中,像极了一只只蚂蚁,忙碌地来来去去。

  飞檐下悬了铜绿色的宫灯,被风吹得摇摇晃晃。那宫灯下站了个人,穿了身月白色长袄,腰配玉带,头戴玛瑙簪,眉眼俊秀凌厉,双手负在身后,正看着广场上那奇怪的两人。

  要不是他认识那举伞的侍卫,还以为这是谁家主子一时兴起跟奴才闹着玩呢。

  “世子!”这一声大叫打断了他的视线,“原来你在这儿呢!走走走,石霄寻了只红头将军,今儿头次上战场呢!”

  那“世子”眼前一亮,搓了搓手,拍了拍那绿帽小矮子的头,俨然一个纨绔子弟的模样,刚才的仿佛是另一个人。

  “好小子,现在才告诉我,走!”

  两人勾肩搭背地走下阶梯,伴随着阵阵的大笑声,在侍卫们的目送中走出了宫城。

  大渊建国至今五十五载,历经三位皇帝,如今在位的皇帝是刘宝融,国号景丰。

  裴俦参加殿试的时候就见过这位高高在上的景丰帝,当时殿内密密麻麻坐了一片,都低着头不敢直视那高台之上的人。

  殿试是皇帝出题,但景丰帝从头至尾都不曾说过一句话,试卷都是一旁的宫人代为传递,裴俦只在交卷抬首间匆匆看了一眼,依稀看出那是个须发花白的中年人。

  景丰帝二十八岁才登上帝位,在位至今已有十九年,就算有景丰宫廷秘制的养颜术,也禁不住繁忙政务的折磨,这些年终于还是熬白了头。

  “今科一甲进士裴俦,参见陛下。”

  “平身吧,你站得那么远,倒显得咱们君臣生分,过来些。”景丰帝早年征战沙场,脸上落下了伤,几乎做不了什么自然的表情。他勉强扯出一个还算“和蔼”的笑容,对着裴俦招手。

  裴俦提起衣摆,又往前移了移,双手交叠,俯身,额头贴在手背上,保持这个姿势,一言不发。

  倏然有人伸手将他扶了起来,裴俦诧异之余,瞥到袖边明黄一角,赶紧俯身行礼,诚惶诚恐。

  景丰帝哈哈大笑,道:“你怕朕?”

  “陛下天威,何人不惧。”

  “爱卿殿试时利压群雄,声如洪钟的时候可不是这番模样。”

  裴俦更深地埋下首,道:“小子造次,望陛下宽宥。”

  “你在殿上叱咤风云的模样,像极了朕当年。”景丰帝抚着花白胡子,眼睛望向远处,不知是不是在想些什么。

  裴俦弯着腰,不接话,不去打扰这位君王的思绪。

  河清太子的才名,当年谁人不知。

  裴俦还在家乡时,也从乡邻们那里听到过,大渊的河清太子,是如何惊才绝艳,如何冒天下之大不韪,为民谋福祉。

  只是沧海桑田,少年不再。

  “先去吏部待些日子吧,磨一磨性子。”

  “是。”

  裴俦再拜而退,余光看到那个须发花白的君王,一步一步走回了高位之上,屏退宫人,一个人在偌大的宫殿里,翻开了奏折。

  “裴大人?裴大人!”

  裴俦被人拍了拍手臂,才从刚刚的思绪中醒过来,看着案上那一片狼藉,放下手里的笔,捏了捏眉心。

  “什么时辰了?”

  “回大人,已经是子夜了。”

  翻开新的一页,裴俦又拿起笔蘸了墨,忽然看到左手腕上的银镯,那银镯已经有了些年头,但看起来被保护得很好,竟还泛着些光泽。

  裴俦这下站了起来,缓缓转着那银镯子,踱步到了窗边。侍从不敢上前,弯着腰在原地待命。

  裴俦的声音非常轻,轻到他几乎以为那是幻觉。

  “今日可是二月十六?”

  “回大人,正是,昨日花朝节刚过呢。”

  侍从很久都没有得到回应,他试着抬起头去瞧,只见这位新晋的吏部员外郎望着窗外,背影清瘦而单薄,身上踱了一层淡淡银光。

  侍从忽然就想起,员外郎上任一月有余,除了朝中同僚们前来恭贺寒暄之外,竟从未见过这位大人任何好友亲朋来过府中,他更是大部分时候都待在书房。

  裴俦待属下极好,从不曾亏待,员外郎温和之名也渐渐传开。

  “你回去休息吧,我也要歇了。”

  侍从行了个礼,退下了。

  裴俦吹了灯,披了件青色外袍,推门去了外间。

  院里种了竹子和柏树,在月光的照耀下,影子投在地上煞是好看。

  裴俦蓦然想起某位文豪大半夜不睡觉,把熟睡老友喊起来散步的网络热梗。

  左右四周无人,裴俦放心地笑出了声。

  这一笑,他多日以来绷紧的神经终于缓和了些许。

  算上一算,这是他来到大渊的第五个年头。

  三年前,裴俦十五岁。

  那年剑门匪祸猖獗,百姓们日子日渐难熬,奈何地方官吏多是些脑满肠肥的糊涂官,胆子小不作为,任由其发展壮大。

  原主的父亲不过小小县丞,眼看村民们无力对抗山匪,苦等下去也是死,便想着去更高的上官处请愿。

  那一日,父母将他送到了平日里教他武艺的长孙先生处,便乘了一辆马车上了路。

  须臾,裴俦执着师父给他铸的剑,高高兴兴地耍了套剑法。

  寇衍瘪着一张脸,艳羡地望着他,酸溜溜道:“哼,就你那小身板,还发挥不出这剑十分之一的威力。”

  说罢他睁着一双大眼睛盯着长孙隐,就差把“我也要”这几个字写在了脸上。

  长孙隐转动轮椅,拿手里的竹竿拨了拨裴俦手臂,纠正着他的动作,闻言瞧了寇衍一眼,悠悠道:“收你为徒这事儿,师父可挨了你爹不少埋怨,这回你爹知道我要重开炉子铸剑,可是再三交代,说什么也不能惯着你了,不然他立刻杀到剑门,将你绑回邯京去。”

  寇衍霎时便焉了。

  裴俦是个温和的性子,见寇衍不高兴了,将剑递出,道:“要不我借你使一使?”

  寇衍眸子亮了亮,长孙隐却眉头一皱,竹竿轻敲在裴俦手腕上。

  “哎呦。”

  长孙隐道:“臭小子记住,任何时候,非你全身心信任爱护,对方也对你持同样心情之人,绝不可将手中剑交予他人,否则就是把性命奉到了人家砧板上,明白吗?”

  裴俦缩了缩脖子,猛点头。

  这身体里装的是二十多岁的裴格,自然是听明白了,不过他瞧寇衍一脸茫然的样子,倒像是那个不明白的。

  长孙隐拿过裴俦手中的剑,退开些许,坐在轮椅上便舞了几招。

  两个徒弟都神采奕奕地望着他。

  长孙隐将剑横于身前,两指在剑身上缓缓滑过,道:“这是一柄软剑,使用时宜巧不宜重,仲文你走的是刚烈霸道的路子,这剑在你手里,发挥不了太大作用。”

  寇衍恍然大悟,难怪长孙隐方才试剑之时略有抗阻,他这才死了心,点了点头。

  长孙隐又面向裴俦,道:“景略,给它取个名字。”

  裴俦想了想,道:“就叫灵钧吧。”

  话音刚落,便有一男子急匆匆跑进了长孙隐的院子,高声道:“裴县丞家出事了!”

  裴俦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裴文书夫妻在前往蜀中府的路上被山匪截杀,双双殒命。

  长孙隐率先进了裴家小院,里头已经围了好些村民,女人们的哭声低低地传了出来。

  裴俦和寇衍被拦在了门外,他奋力扒开拦住自己的叔伯,隔了人群远远地瞧着。

  地上有两张白布,都染了血,躺在那里悄无声息的。

  长孙隐将轮椅推近了些,一一掀开来看。

  裴俦开始死命挣扎,冲寇衍使了个眼色,后者大喝一声冲上去,似一头小牛,竟生生将那拦路的两人给撞翻了。

  裴俦猛地冲进院子,扒开了人群。

  出乎众人意料的,裴俦并没有大哭大叫。

  他缓缓走到双亲身旁蹲下,望着父母身上那些纵横凌乱的血痕,平静地道:“师父,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长孙隐望着稚子冷静的侧脸,良久,深吸了口气,道:“景略,你准备好了吗?”

  长孙隐说这句话的语气极为平静,就像平日里,问他是否准备好出招那样。

  裴俦却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道:“准备好了。”

  长孙隐伸长了竹竿,将二人身上的白布尽数挑开。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