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焱于景丰二十三年被封为西境总督,号明威将军,位居武官之首。

  景丰帝赐他将军府,秦焱却不住,仍旧和自家爷爷住在国公府里,平日里处理军务的折子也只往国公府送。

  三朝元老的寿宴,无人敢懈怠,素来冷清的国公府前被挤得水泄不通,华轿马车停了好大一片,下来的都是朝中有头有脸的高官。

  石公平踩着随从的背下了轿,落了地,一抬头,正见寇衍掀了帘走出马车,摆摆手让那跪在地上的小厮让开,自己跳下了马车。

  “装模作样。”石公平低哼一声,抢在寇衍前面入了国公府。

  寇衍眼尖瞧见了张衡水,上前把人掺了掺,道:“张大人。”

  “寇大人,倒是巧了。”

  寒暄几句,寇衍看了看周围,道:“小山没同您一道?”

  张衡水听着这称呼,脸上笑容深了些,摇头道:“这孩子放衙后便往家里赶,也没说是何事,怕是晚些才会到。”

  寇衍略微思索一番,道:“那咱们先入宴吧。”

  “请。”

  门口负责接待的小厮捧着礼单,唱着词把人往里迎。

  裴俦来得晚,国公府前已经没有停放轿子的空地了,他将轿子停在一处路边,下了轿,远远望了一眼摩肩擦踵的人群。

  定国公府,许多年没这么热闹过了。

  檐上倏然垂了个人下来,把轿夫们都吓了一跳。

  裴俦看过去。

  秦十六倒挂在房梁上,还略微直起身子,冲裴俦拱了拱手,算是见礼。

  “裴侍郎,主子有请。”

  说罢一手抓住房檐,借力一翻,整个人翻上了房顶,轿夫们一阵叫好。

  秦十六冲裴俦眨眨眼,道:“走吧,裴大人。”

  裴俦一阵无言,好吧,他就知道今天这一趟不同寻常。

  他吩咐轿夫们先回去,今日不必来接了。等人都走远后,裴俦才飞身上了房顶,跟在秦十六的后面入了府。

  路过前厅时,裴俦匆匆扫了一眼,见到了寇衍和张衡水,还有不少熟面孔。

  两人落在了后院里。前院热闹非凡,后院倒是安静。

  秦十六恭敬道:“十六就带到这里,剩下的路想必您也认识,便劳烦您自己走了。”

  说罢他原地一跃,几个起跳间没了踪影。

  裴俦:“……”

  你倒是告诉我你家主子在哪个屋啊?

  耳边骤然传来轻微的异动,裴俦赶紧找了丛竹子藏了。

  一个人踏着轻功而来,落在了院子里。

  这人亦是一身黑色劲装,应是秦焱的亲卫之一。不似秦四的沉稳与秦十六的活泼好动,他的面容有些冷冽。

  这人的脚上功夫不比秦十六,因此裴俦才听见了声。

  见他动了,裴俦也无声无息地跟了上去。

  这亲卫在一处窗前停下,将怀里的东西置于窗后的桌上,便回身离开了。

  此时天光尚好,裴俦眼尖地瞧见,那东西被信纸包裹着,极厚,若是纸张一类的东西,怕是有个几百上千页,是什么?账本?书?

  他一边思索一边往窗户靠近,却在三尺之地及时刹住了步子。

  抛去其他不讲,这般窥伺别家机密的小人行径,他才不屑做。

  “你倒是会找地方。”这人说话带着笑意,似乎心情不错。

  裴俦一转头,就看见秦焱站在竹林里,望着他,笑得正开怀。

  秦焱今日未着玄色,反而穿了一身藏青缎底的宽袍,他身形高大匀称,什么衣服穿起来都自带韵味,头发还是扎的马尾,只是今日缀了些青色带子。此时往那儿一站,不似杀伐果决的虎贲将军,倒像位姿态风流的王孙公子。

  裴俦调开目光,不太自在地咳了咳。

  秦焱于是笑得更欢了。

  “国公爷寿宴,你不去帮着待客,把我引来此处,是要做什么?”

  秦焱慢慢踱步过来,笑道:“我让十六带你去书房,你自己跑来了我的……卧房,倒还盘问起我来了?”

  裴俦呆了呆,颤声道:“卧……卧房……”

  他转头看了看,这不就是上次秦焱醉酒将他强掳来的地方吗!

  怪他一心想瞧那亲卫动作,竟没发觉这是人家睡觉的地方。

  他也不好说秦十六把他丢院子里就跑了,只维持着一代首辅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优良品质,脸不红心不跳,道:“哦,不小心走错了,咱们还是移步书房谈事情吧。”

  “走错?”秦焱在他身前站定,两手交叉竖于胸前,微微俯身,视线牢牢地定在他脸上。

  “景略,你十九岁起就在这国公府里来来去去,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路吧。”

  裴俦讪讪道:“眼睛不好,夜里兴许还真瞧不大清。”说完他就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怎么把心里腹诽的都讲出来了。

  果然秦焱当了真,收起笑意,有些慌张地道:“你眼睛怎么了?可是受伤了?”

  “从前国子监落下的老毛病,看了许多大夫都不见好,除了夜里不大看得清东西,不妨事,劳秦将军费心了。”

  这具身体是裴小山的,那这眼睛上的伤,相比就是裴小山在国子监受人欺侮的那段日子里留下来的。

  秦焱略一思索,去抄他手腕,道:“府中现下正有一位神医,我带你找他瞧一瞧。”

  裴俦反应极快地避过,道:“不必劳烦。”

  秦焱抓了个空,也不收回手,就那么直直地伸着,视线几乎黏在裴俦身上,不说话。

  裴俦不敢看他,只盯着脚下的一株兰草瞧,道:“秦将……你不是说有东西要给我吗?”

  良久,秦焱才转过身,闷闷道:“跟我来吧。”

  见他径直走进了卧房门,裴俦步子微顿,想着秦焱好歹一朝总督,不至于在这里使什么阴损手段,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秦焱点了灯,示意裴俦在主座上坐下,自己去了里间。

  裴俦上次找东西来过一回,知道隔着那一扇薄薄的屏风,后面就是秦焱的床铺。

  他余光止不住地往那边瞧,那屏风并未起到多少遮挡作用,裴俦见他从枕头边拿了个长长的布包出来,瞳孔微缩。

  裴俦站起身,目光始终盯着那布包,直到秦焱在他面前将它展开。

  蓝底绣金的锦缎里,静静地躺着一柄长剑。

  他的,灵钧。

  剑长一尺六寸,用了最坚固的玄铁,千锤百炼,炼制出最灵巧纤细的剑身,出自前朝第一铸剑师之手,世上无人能出其右。

  这样的剑,当今世上只有两把。

  裴俦不必再问这剑为何在秦焱手中了。

  直到他殒命当日,灵钧依旧缠在他腰间。

  裴俦不去接那灵钧,他烦躁地在房里走了几圈,对上秦焱的眼睛,艰难道:“你当日在现场,还拿走了灵钧。”

  “是。”

  裴俦喉中微哽,继续道:“漆舆查了一个多月,城门进出没有记录,京卫调用也查不出异常,只差将整个邯京倒过来再翻上一遍,都没能找到那群刺客的踪影。”

  他渐渐哑了声音,道:“不是外来者,那便是自己人,京卫……邯京三个大营尽归你管辖,阚竹意……阚竹意也是你的人吧。”

  阚指挥使与明威将军素来交好,邯京人都知道。

  那他后来带兵满邯京找刺客,竟都是在做戏?

  裴俦越想越心寒,未等秦焱出口解释,灵钧也不要了,迈开步子就要离开这是非之地。

  察觉到身后之人掠了过来,裴俦曲肘一招击出,他下了死手,就是想将人震开。

  不想秦焱竟用身体生接了这一招,闷哼一声却没有后退,双臂一展将人抱在了怀里,又执了那双作乱的手,压在胸前。

  裴俦整个背部紧紧地贴着秦焱胸膛,秦焱的头几乎置于他肩上,轻轻咳了两声,裴俦便闻见了血腥味,微微偏头去瞧,忘记了挣扎。

  秦焱腹中隐隐作痛,感受着怀中人不再作乱,猛嗅了几口水沉香的味道,才艰难开口。

  他道:“光是你一个人在说,也听我解释解释行吗?皇室立储乃是一等一的大事,立储前夕,我就被老爷子揪着耳朵说了半个晚上,若是出了岔子,他就将我剁了喂狗。”

  裴俦定了定神,松了口气。

  是了,秦焱同他再不对付,有秦权在,也不会任由他胡作非为。

  秦焱鼻尖蹭着他鬓角,道:“我不敢懈怠,带着三营的精锐守在四周,直到典礼结束。中途见你乘轿离开,我脱不开身,便遣了一列精锐跟着护送你回太师府,不想一个时辰过去,这列小队竟还未回来复命,心知不好,我下了高台就要去太师府。”

  秦焱眼底微沉,道:“这时太子巡游的队伍却出了岔子,不知哪里来的一群小孩,闷头闷脑地就往队伍里扎,宫人怕踩着他们,乱了步子,他们父母叫嚷着也掺和进来,一时间乱成了一锅粥。这类典礼最忌血腥,底下的人做不了主,只好将我叫去,等我将事情平息了骑马赶往太师府时……”

  秦焱眉间倏然生了些戾气,眼眶也渐渐红了,手臂缩紧,埋首在裴俦肩上。

  等他赶到太师府时,只见到了心上人的尸体。

  那是秦焱此生最大的噩梦。

  那日他下了马,强打着精神,走过仆从与轿夫的尸体时,心里始终怀揣着一丝侥幸,裴俦那么精明的性子,武功也不差,说不定早已察觉到陷阱,使计逃脱了呢?

  直到他掀开轿帘,见到那张日思夜想的面容时,一切侥幸都土崩瓦解。

  秦焱轻轻将人抱出来,搂在怀里,却感受不到怀中人的丝毫体温。

  一切懊悔与悲恸之情齐齐朝他涌来,此后更是日日夜夜的折磨他。

  直到此时将人抱在怀里,秦焱才算是从噩梦中醒了过来。

  “我从前就是顾虑太多,不敢将心中所想宣之于口,最后亲眼看见你死在我面前。”

  他唇边泛起笑意,道:“景略,这次你别想逃,也别再离开我了。”

  裴俦刚想说些什么,脑中骤然传来一阵绞痛。

  我×!又来!

  裴俦失去意识前,只听见秦焱唤他名字,万分焦急,无限眷恋。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就进入前尘篇啦~

  感谢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