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唱了几年,凤翔已经决定在宁波长期生活——有钞票赚,交了房子首付,更没有人成天八卦唠叨她的终身大事,上哪儿找这种清净又富足的生活?

  但她这个职业,接触的人也是五花八门,加上凤翔不嗑瓜子时就婷婷娜娜霞气漂亮,台上还有轻盈脱俗的水袖功夫,勾挑扬掸间,一双欢笑眼扫过台下,不少男人的魂儿就被勾走了。

  凤翔是什么人?一句话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来路意图,所以她能躲就躲,能避则避。实在避不了,被团长等人拉着吃饭也油滑得让普通方法近不了身。遇到办事儿决心大的,直接塞上新房钥匙卡给她,说“大家好好相处,我不会让你吃亏”。凤翔笑着推回去,“我不赚便宜。”

  这天回家没事儿就和小牡丹在网上吐槽下恶心事儿,说我这个职业沾花惹草是不行的,反而处处招苍蝇。小牡丹虽说是医生,但晚上准点儿下班是常态,就盘腿坐床头和凤翔掰扯。今天说到了样貌,小牡丹说方便的话,我能看看你的定妆照吗?凤翔还是那张舞台照,震得小牡丹十分钟说不出话,这长相,花草能沾,苍蝇也能惹。怪不得。于是,小牡丹最后说不敢发自己的,“你太漂亮了。”

  凤翔说我知道我漂亮,我也没指望身边个个是美女。谈及美女,凤翔继续没心没肺地和小牡丹咂巴师姐的样貌气质,又说,她那傻徒弟长得也算不错吧。再问小牡丹要照片,小牡丹说你等等。

  这一等就是四十分钟,凤翔打瞌睡时才收到小牡丹刚刚装扮好的脸蛋。再怎么捣腾,小牡丹也变不了真牡丹:一头厚重的中分乌发,寡淡的弯弯眉毛还是能用眉笔补救的,单眼皮也就罢了,略微肿的眼皮显得双目更加无神,中规中矩的鼻子嘴巴,紧张而失落的表情被手机抓拍下来。凤翔看了半天,觉得图里最出彩的是小牡丹那张堪称西贝莜面村典型桌布样式的床单。

  但是凤翔情商高,会找亮点,她说小牡丹让人觉着舒服,而且一看就是会读书的人。再夸了句她的床单,“挺喜庆。”

  小牡丹说我知道我不好看。但已经她们已经了解彼此的网络性格,自然跳过了矫情的吹捧或安慰阶段,随后是小牡丹的一串“哈哈哈哈”,“所以我得找一个觉得我像仙女的爱人。”

  凤翔喜欢和她聊天儿,很多个夜晚心情就在小牡丹的陪伴下放松而愉悦。说的事儿也越来越接近自己的生活现实,凤翔说马上要来那个小兔崽子了,就是长得特别漂亮的那种。

  白卯生来到宁波和凤翔搭档后,凤翔来到网络空间的时间就越发的少。再碰到头像高高亮着像灯笼的小牡丹深谈已经是小半年后,“我觉着有点儿不对劲。”

  凤翔说你肯定体会过这种感觉,她戏唱得好,人又懂事儿勤快,也太标致了,和她妈妈不一样的漂亮法,真祸国殃民。又说这小兔崽子恋爱都谈了三波六折的,反而我这个做师姨的还没入门。还说她贴心,晚上自己咳嗽几声,第二天她就炖了枸杞梨汤。

  最后说了句,“大年初一我扒拉了下她的嘴唇,老脸丢尽了。”为什么扒拉,怎么个扒拉法,扒拉了多久,这些凤翔没详细说,更看不到那头的小牡丹除了脑门,从手凉到了脚——陈凤翔也祸国殃民,隔着256K的带宽,在亲了白卯生半个月后,她让小牡丹动了心。

  凤翔知道,小牡丹大名杜应麒,祖传拿细丝钳子薅人家牙的。凤翔也知道,杜医生和她同岁。还知道,杜医生虽然是小牡丹,但桃花没断过,都是她周围的人成捧送上的。当然凤翔还知道,杜应麒只对那一个大学师姐动过心,人家现在孩子也上小学了。

  凤翔不知道的是,小牡丹之所以走上薅人家牙的职业道路并不是因为家传,而是高考差了分数被调剂口腔专业。杜医生的桃花不少,但她坚定无比地一朵朵地撕掉了花瓣儿。凤翔还不知道,杜应麒好久没梦到师姐了,哪怕人家带着孩子到她跟前拔滞留乳牙也不再乱神儿。

  凤翔不知道,不晓得何时起,杜应麒脑子里开始冒出个念头:何不网恋?

  而这个念头被凤翔自招的“一顿扒拉”给打消了,跟放空了气的气球一样,“噗啦”一声后,杜应麒瘪了一夜。

  早上九点,杜应麒出现在牙科诊所內。和很多同行一样,她是从三甲医院出来的,进了诊所就为了高薪,日后的目标是自己开诊所。为了这个目标,正畸她特会做,种植也很擅长。今天有五个患者等着她,杜医生是诊所最受欢迎的硬核医生,预约排到了三个月后。

  只要工作就忙着弯腰曲背低头的医生在洗手前又掏出手机看了眼凤翔的对话框,竟然发现了几条信息的提醒。

  “我算是明白了,我对那小兔崽子有点儿动心不假,但有一半是冲着她像师姐的。这事儿不地道,所以我和她说清楚了:没感觉。”

  “其实还是有感觉的,原来女孩子的唇这么好亲咧。”

  “有点后悔,没准儿试试也不错呢?但是,我放不下师姐。”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放浪啊?这么随随便便地就亲了人家。”

  杜应麒心里不晓得是酸是悲,是庆幸还是不舍。她说你不放浪,而是当机立断。能喜欢一个人不容易,浅尝辄止就放弃会不会太可惜?

  说完,杜医生自己都觉得太虚伪。但是,不这么说她要如何回答呢?难不成拍掌大笑,说你干得好,小兔崽子有什么好吃的?更年期都不同步。

  收起手机的杜医生一早都说不了几句话,紧锁着眉头为病人种了三颗牙,为另一个快哭的孩子拔了牙。按常规经验,小朋友会哭出来的。但医生结束后摘下口罩笑看着小朋友,露出的两粒酒窝生动好看。她从口袋里掏出了特意准备的小玩具给小姑娘,温柔地说,“笑笑真勇敢,这样你长出的新牙肯定非常强壮。”

  “没事,要是一会儿麻药退了觉得疼,你就哭出来。哭鼻子不丢人,你还有这个小柴犬玩具陪着呢。”医生的话让小姑娘新奇,她转了眼睛,“阿姨,要是哭了后还疼呢?”

  “那也是正常的,但过了三小时,就不会疼了。会过去的,咱们耐心点,但也别太理会它。”医生又一次觉得自己虚伪,因为她真想找个地方哭。

  也许喜欢得还不够深,她只是在午休时鼻子酸涩了下。

  如果说不是因为凤翔的样貌而喜欢她,这是说谎。几个人能逃过皮相诱惑?除了觉得自己不配的人。医生翻出存在手机里的图,仔细看了好一会儿,她还是没胃口动面前的午饭。

  喜欢还是通过日复一日、夜复一夜的深度交流和仪式建立的。她喜欢凤翔有一说一的性子,也感动于凤翔的贴心,都说网络做不得真,但杜应麒就认定了自己看到了陈凤翔的真实面:这是个嘴巴可能硬、性子比较烈但是心眼儿特别好的女人。哪怕她吐槽自己的床单像餐布,哪怕她在自己还没放下师姐时说你给我争气点儿,陈凤翔总能感知她无数次的低落和心酸,陪着她,开导着她。

  生活平平无奇的杜应麒知道,成年人需要面对的那些不开心甚至都比不上一个女童被拔牙的痛,只要慢慢习惯,那些小刺小痛就会变成皮肤上的过敏小红点,最后变为干瘪待脱落的小颗粒。没什么抗不过去的事儿,不就是暗恋了几年,自问付出了真心,却被装作不知道的师姐一句话破防:“你真挺好的,可咱们有缘无份。”

  有凤翔陪着,泪水渐渐褪了,笑容也多了,小痛小刺软化了,心里腾出了一块地,开始装进另一座城的另一个人。只要不去想,那个人只是存活在字节中,是一道幻影。抓不着的,也无法时时看见。

  情感上进步缓慢的杜应麒应该偷偷告诉自己,放下不切实际的陈凤翔,投身于自己这充满了钳子探针的生活。

  于是,杜应麒决定一个月不上网,在心里切断对陈凤翔的依赖。

  决定后八小时,杜应麒被妈妈拉到客厅泡足浴,手里还抓着手机发呆。

  此时凤翔上线了,说今天唱得挺开心。兔崽子忘词了,我当时急得想踩她两脚。后来更离奇,她前女友竟然追着我们听了好些场。两个人见面了,我自己回了家。

  凤翔的话没什么不寻常的,但杜应麒听出了一股深深的孤冷气。别回,别回。杜应麒告诉自己。心里又马上想,“她挺难过吧?”

  盆里正被老妈加水,“抬脚。”她妈妈说。

  杜应麒机械地抬脚,因为脑子里还在想凤翔,过会儿将脚重新放入滚烫的泡脚水中,“啊——”随着这声而来的是“噗通”,手机在水蒸气里安详黑屏,这下真不用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