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人以为陈凤翔是被团长老冯给挤兑出柏越的,少数人知道她是和不争气的搭档唱烦了,连王梨都这么认为,因为凤翔离开前如是对她说过。只有凤翔明白:她离开柏州一半因为唱得不开心,另一半是觉着没指望。

  王梨为赵兰能辞了副团长的职位,死猪不怕开水的戏码,被她操作得清风徐来不卑不亢。这还是在陈凤翔认真的问她“你考虑考虑我之后”。

  去宁波的路上,凤翔一路给自己壮胆打气——我是去唱戏的,我就是想挑个干净清净地儿唱。至于师姐王梨,她们没缘分没可能。一番鼓舞后凤翔睡着,只是心里有条缝没被完全堵住,漏出了一丝不得所爱的委屈不甘。

  郓芳菲老太太说过,凤翔,你心胸要放开阔。不能逮着点儿小事使性子。凤翔那时在戏校内部的花旦选拔赛唱了个第二名,她不服,说第一名调儿跑了三次,词儿错了两处。我都没跑没错,凭什么不是我?

  同为评委的老太太慈祥地笑,“她唱得比你有感情,对戏的理解远超现在的你。”

  凤翔就偷摸去听了那位拿了第一的同校师姐数次,回来后耷拉着脸,“师傅,我听了,她唱得确实好。”

  老太太于是对王梨私下说,凤翔虽然有时计较好强,但是听得进去话,使性子也不过夜。

  郓芳菲这点没看透凤翔,因为这个关门学生有使性子一过数年的时候:发觉对王梨动心后,凤翔和自己较劲到了三十岁。哪怕她远离柏州独身在外,哪怕她唱得还算开心清净。

  凤翔到了生地不认生,不端着她刚刚评下来的职称架子,除了和自己团里的同事切磋,得了空还会去听别的同行唱。母亲洪喜霖问,你一个女人家独身在那边不怕吗?言外之意是再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男人,好给凤翔傍身。凤翔笑,找傍身的就去找技、找钱。别人还是算了。

  家人问她过得如何,凤翔也总报喜不报忧,说还行,吃得香睡得着,赚的也比以前多些。自己复杂的异乡生活就这么卷成了一句话给搪塞过去。被团长那同为花旦的老婆狐疑打量和背后说话她不当回事儿,被小老板瞅准了脸贴上来缠着也不透露,她跑场间隙风雨雪雹淋来浇去也是家常便饭,每次回到自己住处太晚,累得要命时只有冷锅冷灶也常有。

  这些在外打拼的常态没让凤翔觉得辛苦,反而觉得不唱戏时她活得自由自在。那些苦头可以当成问题一个个去解决,凤翔抽空去学了车,跑熟了附近的超市商店菜市场,闲来自己边唱边做几个菜。不像和小邓还没离婚那会儿,回家晚了要吵,累了没帮他妈收拾屋子也要吵,不爱吃什么菜不太动筷子还是吵……

  越是一个人过日子,凤翔越难相信自己竟然在婚姻了熬了一年多,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对着三个对自己有不同心思的人,被管着问着,被说着骂着,被怀疑着挑剔着。凤翔将两条腿放在另一张椅子上,喝了口老黄酒后出了口气,“能管我的只有本姑奶奶。”

  和赵兰重修于好的王梨还是挂记小师妹,问过她还想不想回柏越?凤翔说不回,那地方被老冯蛀烂了,她洁癖,受不了脏虫子。王梨笑,哦,你洁癖,你现在家里的脏衣服洗了没?

  凤翔瞥一眼堆了半盆高的脏衣服,“没洗!我是精神洁癖。”

  王梨就不时给她寄东西,从行头到补品,凤翔见她花钱不少,说师姐你该不是对我问心有愧吧?是不是觉得没成全我俩的好事心里放不下?王梨被她调笑得无奈,“你脑子里就那事儿,我心疼我妹妹不行?”

  放下电话,本开心的凤翔就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发起了呆,偶尔还伴随着塞瓜子入口的肌肉记忆。嗑到了天黑,凤翔打开笔记本电脑照常看电影电视剧,就这天鬼使神差,被一个一划而过的念头驱使,找到了个论坛钻进去看。

  都是伤心人幸福人苦情人幸运人的故事,凤翔看了两张帖子而已,眼睛花了时发现已经逼近午夜。洗漱后决心只看最后一帖,名为“我们这样的人只配孤老一人吧?”

  不喜欢这种消极的心态,凤翔点进去,发现这是个很长的故事,楼主是个暗恋自己大学师姐多年的女孩。凤翔心说这不就是我吗?但是我还是不错的,好歹还明示暗示了师姐几次。

  女孩的文字很好,字字如泣,写自己心仪师姐做的点点滴滴,最后换来对方一句“你来做我伴娘”的邀请,女孩说,“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当伴娘。从此以后,她不再是她,我不再是我。”

  凤翔跟贴:她肯定不是她了,结婚受苦去了嘛。你怎么不是你了?

  没想女孩很快回复,“爱人永远从我的生活里被剔除,我当然不是我。”

  不对啊。凤翔嘀咕着,敲下几行字:你不还得照常吃照常睡?三丝敲鱼不鲜么?黄鱼面不香吗?你还不是两只眼睛一只鼻子?她不要你,你怎么能不要自己呢?你得活你自己啊。不就是个和你以后八杆子打不着的女人嘛。

  女孩没再回复,凤翔等了十分钟合上笔记本,在床上拉伸做了片刻瑜伽,心情却一直被这个楼主的事儿牵着,也由此想到了自己对王梨——王梨对赵兰不放手,她陈凤翔也没要死要活啊。难不成自己对师姐不是那种喜欢,只是占有欲?

  这晚,凤翔动了个心思:她离入土还早,想谈一场动心的恋爱。这么多年没尝过真正的两情相悦的滋味,一定是她在台上唱比翼双飞太多了,败人品呐。

  找谁谈呢?还不是网恋。凤翔在各个交友贴子里留Q号,ID叫“如雪的寂寞”,被拉进了三五个群,被七八个人私加了好友。

  有人开门见山,你是T还是P?凤翔说你才是屁。被人解释了一番后,她犹豫了起来,最后说自己是“R”。因为“OPQRST”之间,居中的是R。

  对方好奇,说哦你是H。凤翔瞅了眼自己最近发福的身材,点点头,嗯,再吃上下早晚一般胖,说H也对,颇有前瞻性。

  对方说口说无凭,拿照片来。紧接着发来她自己一张照片,凤翔看了半天确定这是女孩。对方问她要,她想了想,发了张自己的戏台照片。过了会儿,对方说你这人没诚意,拿搜来的照片糊弄我。你该不是男人吧?

  你才男人。凤翔说不信拉倒。

  接着另一个人找她聊,几句话对上了节奏后,对方坦言自己有女朋友,但是两个人没有思想共鸣,她想找个能交心的好朋友,缘分到时再看看。然后自顾自地说起了自己的情史,一恋小学同学,二恋中学师姐,三恋大学室友,现在五恋是网友,一个住在广州,一个在齐齐哈尔,距离比从巴黎到莫斯科还远。凤翔看得一愣一愣,最后想,“关我什么事儿?”交心就是我听你叨叨呢,嫌弃远你搬过去啊。

  群里就是乱七八糟,起哄拉娘配什么的,凤翔嫌闹腾,全都一一退了。最后看着清理得干干净净的好友栏,她像从一场洪水中脱身,站在岸边拧着湿衣服并倒出脑袋里的水,“我还不如去买点猪手回来炖。”

  打消了找网友谈恋爱的凤翔一周后收到了论坛私信,那个说自己不再是自己的女孩发来句话,“三丝敲鱼的确好吃,黄鱼面的汤很好喝。我还是我自己。”

  凤翔被她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感动,说这就对了。两人就在私信里聊了起来,后来女孩说她在秣西省城工作。叫“小牡丹”,喊凤翔“小寂寞”。凤翔被逗笑,说你拉倒,喊我“雪姐”。对方说谁是姐还指不定呢。

  一来二去,两人再聊了两次后加了Q。凤翔其实有点犹豫,好在小牡丹是个正经的有数人,和她挺投缘。从来不和凤翔叨叨的恋情,也不打听凤翔多大了住哪儿干嘛的是什么字母代号,还似乎也把自己发帖抒发悲恸的事儿也淡忘了。只是说了一句,“我是暗恋,从来没挑开过,这算是恋爱经历吗?”

  凤翔说这和人家在台下练了十几年却登不上台正式演出一个道理,这不是恋爱,这叫……票友。

  票友小牡丹发出了一串大笑的表情,和凤翔又继续探讨起了三丝敲鱼的做法。听说凤翔不仅仅爱吃鱼,还爱吃瓜子,说了一串牙豁口牙隐裂牙断裂牙髓坏死,建议凤翔别嗑这么多。

  凤翔说没事儿,习惯了,加上她从小牙口好,坚固着呢。她就是倔强,毕竟能管陈凤翔的姑奶奶就是她自己。而小牡丹也不逮着凤翔非得说出子丑寅卯,倒是第二天给她传来十几张照片,细数“瓜子牙”的危险。凤翔看着那一张张惊心动魄的图,说你该不是牙医吧?

  小牡丹嘿嘿一笑,说不才恰好是牙医,懂一些这方面的危害。

  然后凤翔没说话,过会儿给她也发来一张图:一盘瓜子壳。小牡丹看得目瞪口呆,而凤翔在那头笑,“嗑舒服了,我开工了。”

  她整理好头饰,轻甩了袖子,外面板鼓节奏已经变化,她沉眸坠唇,哪怕心里想着还有这好事儿,还是站回了台上痛心唱得观众泪花闪,“听说夫君一命亡,香妃心中暗彷徨……”,凤翔觉得唱到这儿,不同于心里暗藏的喜气,牙缝里倒溢出丝凉酸气,可别被那小牡丹给说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