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应麒在要不要登陆电脑和陈凤翔解释今晚无法回复她这事儿上反复犹豫,犹豫到凌晨两点还失眠了,爬起来开笔记本,长按电源键依然黑屏。换别的快捷键,继续黑屏。杜应麒折腾了好一会儿,忽然觉得这是上天给自己的启示:别在不切实际的人和事上耗费无意义的精力。

  想明白这一点,牙科医生终于睡了个安稳的下半夜。第二天起床一睁眼还捏起拳头,“不联系,冷处理。”

  可这天的杜医生远不如平常从容,火急火燎地送手机去修,人家说不保证能修好,毕竟你这掉进了七八十度的洗脚水里。那甭试了,杜应麒刻不容缓地买了新手机,又重新办了原号卡。锁着眉头在商场里捣鼓手机下载软件时,一句甜丝丝的声音在她耳外响起,“应麒,来这儿买手机?”

  杜应麒听不到,皱眉看着Q上的对话记录,发现所谓漫游就是漫漏。陈凤翔的照片呢?记录里没了。陈凤翔昨儿那些贴心的大实话呢?就剩一句。她和陈凤翔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那么多的记录就剩下寥寥百页,而前言不搭后语。她边翻边心酸,边心酸边着急,眼睛还稍微潮了点儿。

  “应麒?”声音这时才钻进牙医耳中,她抬头,抓着手机一张苦瓜脸愣了几秒,因为情绪不对头,她笑成了倭瓜,“棠姐?”

  棠姐大名甘棠,就是她心心念念的白月光师姐,麻醉科的。两家渊源不浅,父母都曾在一个医院工作。轮到她们,缘分又在医科大学续上了。

  对于不谙世事的口腔科学生杜应麒而言,高两届的棠姐简直就是她的在世华佗,不仅治好了她的动心麻痹症,更逼迫她自学了失恋麻醉症。而且甘棠人如其名,药性寒,味酸甘。杜应麒自从大学时对她动了心,心肝脾胃肾都被甘棠拨了好几轮——酸得掉泪,甜得发苦。

  甘棠隐约含混地向杜应麒表示她宁直不弯时,这是射向牙医的第一镖。表态后师姐一把搂住她胳膊,说“可我对你的感觉和别的朋友不一样,应麒,我想和你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和男朋友确定恋爱关系后,甘棠也对一辈子的好朋友表达了信任,第一个对她放出内幕消息,“刚开始,你可要替我保密。”杜应麒不仅保密,这事儿还压在她心头足足两年——甘棠也和这位男朋友谈了两年。分手时找杜应麒小哭了一场,说小哭,也不过眼泪三两滴。哭完的甘棠表示还是得找找天涯芳草,压根不考虑当面的一枝牡丹。

  第三次失恋后,甘棠已经没眼泪,而是喝了三瓶啤酒后问依然陪着自己的杜应麒:“你喜欢我哪一点?”

  杜应麒给吓得一口气差点没背过去,睁大眼睛在心里数着:漂亮,温柔,可爱,直爽,聪明……甘棠则双手捧住她的脸,“你要是个男孩该多好?”

  杜应麒吞下之前的话,说出了这辈子最不怂的一句,“女孩子就不考虑?”一句话惊醒了麻醉医生,甘棠震惊后笑了笑,“瞎说。”再接一句,“你挺好的,咱们有缘无份。”

  好几年后,用上了社交媒体的杜应麒才发现早有人总结的一句话:不要靠近侄女,会变得不幸。

  她不赞同以点概面,但仔细琢磨甘棠的所说所为,杜应麒觉得她的确有点儿不厚道。比如她可以展开没谱的设想“你要是个男孩有多好”,却不允许杜应麒基于现实提出可行性建议。还比如她可以挎着杜应麒胳膊摸摸师妹的小脸,甚至人海里还十指相扣过。但当杜应麒壮了三五天的胆子才有力气牵她的手时,她悄然决然地挣开了。

  最让杜应麒伤心的是她结婚前的邀请,“做我的伴娘。”她明明知道杜应麒的心思,却觉得做伴娘是给心里最特殊的那位最好的报答。杜应麒当然没去当伴娘,甚至还被家里人骂不懂事——她压根没参加婚礼,请假了一周躲到了外地。日夜颠倒地喝酒睡觉,睡觉喝酒。死了一场般,再花两年将自己身上的活死人气息扇走。

  和心里爱着的师姐最后做告别是单方面的,杜应麒在网络树洞的倾诉更换来了陈凤翔这个好友。

  越贴近凤翔,她面对甘棠就越发平静。甘棠这时在她眼前,杜应麒熟络而简单地打招呼,“嗯,昨天手机不小心摔坏了。”

  甘棠有双能看破世事的眼睛,她说现在手机真的不经摔。再搂杜应麒的胳膊,说你早上请假了吧?我调休就来逛逛商店,下周我妈过生日,我给她选个礼物。

  往日的杜应麒应该回答,“我陪你挑?”

  今天的她点点头,说就请了两小时的假,得回医院,有病人等着种植检查呢。她摘下甘棠的手,“棠姐,不好意思了今天。”

  杜应麒如果猛地回头,会发现甘棠的表情格外寂寥失落。她顾不上,而是低头双手快速在新手机上敲了一大段关于对陈凤翔的失恋慰问:天涯何处无芳草嘛。她和她女朋友余情未了,你及时退出是对的。当然凤翔你对自己负责,不喜欢就绝对不深入,这一点我很欣赏。

  手指绷紧,停滞,三秒后,杜应麒删除了这段话。她说,我挺高兴的。

  发出这几个字,杜应麒心里松了口气。而凤翔很快回,“高兴什么?你怎么才回啊。”

  解释了手机问题后,杜应麒对她挺高兴这点继续解释,“现在不能说。”

  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说?杜医生忙了大半天把今天挤压的活儿都做完了。下班后就忙着掏出手机继续低头,撞到了早等在她医院门口的麻醉医,甘棠说应麒,你可以陪陪我吗?

  这次甘棠没搂上来,杜应麒抓紧手机咽下口水,“棠姐,你……怎么了?”

  接下来五小时,杜应麒无法抽空和凤翔深谈,而是听着甘棠倾诉丈夫出轨,不仅出轨,还瓢。不是瓢了一次两次,是每周都有。甘棠也零零星星听了好几年,一直装死的她最近还是被外地的老同学戳穿:丈夫不敢在本地皮肤病科看,趁着出差在柏州看门诊。不想医生是甘棠的高中同学。

  孩子还小,甘棠却在考虑要不要离婚,又怕对不起孩子。说了一大通后,杜应麒给她递面巾纸时问,“为什么离婚就对不起孩子?”

  甘棠这些年老了些,脸上法令纹因为瘦而变重,青春靓丽被生活磨得只剩丁点影子,她说孩子不能没有爸爸。

  杜应麒说你这话不对。不仅这句不对,甘棠以前说的好些都不对。根源在于,甘棠是个骨子里极为正统的人,她对这样的“正统”几乎不假思索不加甄别地全盘吸收,身体力行地维护着那些脑海里的原则:

  必须找个男人结婚,哪怕他以后瓢出病了都。孩子必须有爸爸,哪怕他都瓢出病了都。这些年的车轱辘话,杜应麒听够了。她曾喜欢的甘棠不包括说这些话时的她。

  “你这话不对。孩子可以不要因为不检点而得了脏病的爸爸。”杜应麒坚定地说,“眼下关键的是你,你得去做检查。”

  甘棠的眼神在那一刻很受伤,她不说话。杜应麒就有数了,“你查了?”

  “一期,基本治好了。但那以后我们没再同房过。”甘棠说,我知道,我变得很脏了。这句话,如果是还喜欢着她的杜应麒听到,马上就能咂摸出味道,因为那还隐含着一句潜台词,“我知道你会嫌弃我。”

  现在空余时间满脑子陈凤翔的牙医说没事,治好了就是万幸。以后千万小心。

  甘棠一听这话眼睛就红了,说应麒我是不是耽误了你的时间?

  牙医客气,说怎么会。我们是好朋友,你这些话不对我说,能对谁说。我支持你离婚。

  “嗯。”甘棠又沉默了会儿,轻轻问,“离婚后呢?”

  “嗯?”杜应麒说离婚后,你……你肯定不会放弃孩子的抚养权,你好好养身体,擦亮眼睛……她俗里俗气地说了一堆以往甘棠才会说的话。

  嗯。甘棠依旧亮晶晶的漂亮眼睛看着牙医,“应麒,你现在……有喜欢的人吗?”

  杜应麒这下真慌了,说不不,怎么会。我习惯了单身,我没有,我不是,我……声音低下去时她忽然止住,笑了笑,摇摇头,“有。”

  要怎么回答?说还没真正见过那个人。说自己又犯了傻,再次单恋上一个不可能的人。说自己现在可能年纪还没到,竟然还奢想爱情。说她其实相信,感情终归到底是自己老年退休生活后的记忆点缀。

  杜应麒继续摇头,“其实也算没有。”

  对牡丹而言,有就是无,无也是有。杜应麒说她觉着这样生活也挺好,父母也着急,催得紧,但她已经决定不勉强自己了。

  可眼下有件事儿挺勉强,酒店里的甘棠抱住了杜应麒,说着牙医梦里都不敢想的话,“我错了,错得离谱。应麒,我还能有机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