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 桑梓村和巴冬村索求赔偿九成粮食以及大量金属的消息便不胫而走。

  这金属也好、机床也好,村民们不是最大的受益方,甚至将这些东西从他们生活中摘去, 也不会发生多大的变化,所以他们对这方面的赔偿是麻木的, 因为觉得这与自己关系不大。可关乎到粮食, 那是他们生活所必需, 一成粮食尽管能维持现在的日常开销, 但明年是个什么光景谁聊得到,这么多粮食被拿走了,往后的日子他们要怎么过!

  所以当第二天, 海木兰和赵茵生前来和李寸心谈判时,街道上挤满了人, 求助地焦虑地望着他们。

  “海队, 你可千万不能答应他们拿九成粮食啊,这咱们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啊。”

  “赵医生, 这次的事可全靠你了。”

  桑梓村和巴冬村的人守在食堂外头,背着枪,站了一排,昔日巡逻队的装备被悉数收缴, 如今成了两个村子的武器。

  众人只能目送着海木兰和赵茵生进食堂的大门。伍东溪和他的人此刻也站在外头,这次的会议桌上, 没有他们的位置,李寸心只接受她的恩人和她再议条件。

  伍东溪皱着眉头,总感觉到一丝不详。直到人群里隐约传来一声轻嗤, “他们跟丘世新一样, 也就对自己人厉害, 在面对外人的时候就厉害不起来了。”

  伍东溪猛地回头,却没能在人群里找到那嘲讽的来处,但这话依然在他心里激起一种预感。他看向食堂的方向,此刻海木兰和赵茵生已经走进了食堂。

  这次食堂中央拼凑起来的长桌旁已没有那么多人,李寸心坐在中央,许印和颜柏玉坐在她两旁。

  颜柏玉说道:“海小姐,赵医生,过来坐吧。”颜柏玉对两人很客气,这种客气源自于感激。她知道海木兰帮助了夏晴和于木阳出逃,试图在李寸心被枪/击的那晚通知旅馆里还不知情的探索队队员,为此受伤入狱,她也知道赵茵生不惧威胁,将李寸心从生死边缘拉回来。如果不是这两个人,那现在三个村子的冲突只会更加惨烈,两个人不止是李寸心的恩人,她们更救了麒麟村于水火,只要麒麟村的人不糊涂,就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海木兰和赵茵生坐到了三人对面,两人很放松,气氛不拘谨。

  赵茵生笑道:“你们和伍东溪谈的好好的,怎么又突然说要和我们聊聊。”赵茵生说起话来,像是在和两人闲聊,因为这些天照顾伤员的关系,赵茵生对他们已经十分熟悉。

  颜柏玉问道:“伍东溪没和你们交代事情经过?”

  海木兰正色道:“交代过,只是有些地方不理解。”她看向李寸心。

  李寸心正在低头整理面前的一叠文件,这是昨天撕了以后,他们重新写的赔偿事宜以及罪员名单,“哪里不理解?”

  海木兰问道:“如果我俩要求你们减少赔偿,你真的减?”

  “嗯。”

  “为什么?”

  李寸心将这些文件叠在一起,用底边敲了敲桌子,她抬头看向海木兰,说道:“木兰,木兰,好名字,就是不知道你是不是和她一样有横刀立马的气概。”

  海木兰笑道:“有又怎么样,雄心万丈的光杆司令可打不了仗。”

  李寸心将第一张文件放在桌上一转,推给了海木兰,说道:“我记得你跟我说过,‘在这个地方要想生活过得去,没有势力的人就只能去依附有势力的人,换言之,做别人的走狗’既然你非是真心做附庸,而是在韬光养晦。那这个势,我借给你。”

  海木兰扫了一眼文件,赔偿款项上的金属体量和机床没有变动,但那索取的储粮已从九成降到了五成,算是打了个对半。她心里头那点预感已得到了印证,她扫了一眼颜许两人,觉得自己原先猜测的不错,李寸心背后有在暗地里执刀的人,想必就是这两位,但眼下的这个决定......

  海木兰看向李寸心,神情变得饶有兴趣。原先眼睛能一眼望到底的人如今像是蒙了一层雾,看不透彻,她笑道:“你故意在伍东溪那儿提高价格,把消息透露出去,打击他的声望,又将谈低价格的功劳给我和赵医生,帮我们聚拢人心。”这办法不见得有多奇绝,但却很实用,可......

  “他们掌管村子这么多年,有些人已经习惯性地听从他们的安排,这次的事或许会让他们对我有些好感,但你想要我取伍东溪丘世新而代之......”海木兰笑道:“这不是那样容易的事。”

  “这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有些饭要是得别人喂到你嘴里,就算你吃进去了也嚼不动。不过......”李寸心将另一份文件转动推向海木兰,“我再送你一份礼物,算是谢你当初给我的忠告。”

  海木兰接过文件一看,发觉这是一份名册,丘世新的名字赫然在首位,后面标注了‘处决’,这是对各俘虏的处置名册,她起先奇怪,伍东溪说这份名册昨天就商议好了,直到她翻到最后一页,那是一张空白的白纸,什么也没写。

  就在海木兰以为这是李寸心没用的纸不小心夹带进去的,李寸心说道:“最后这张白纸我送给你。”

  海木兰是个聪明人,立即明白了李寸心的意思。要说把这压低赔偿粮食的功劳给她,是让她早有预感的,那这张白纸则是她从未想过,以至于拿着这张白纸时,不无震惊!

  李寸心将这白纸给她,是给了她一份生死簿呐,她可以在这份处置俘虏的名册上在添上一笔,至于加上谁的名字,怎么处置,完全由她来定。

  现今这麒麟村里,她要是想成为管理者,最大的阻碍是谁——伍东溪。

  她尽可以借这一方白纸,打压伍东溪那些坚实的拥趸,拉拢那些立场没那么明确的人,说难听些便是排除异己。不太光明的手段,却实在是有大用处。

  海木兰忍不住笑起来,越笑越是乐不可支,她并不是为了自己得益这件事而高兴,而纯粹是为了如今的局势李寸心下会拿出这条件这件事本身而觉得可乐,“你可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海木兰说道:“好呀,这份礼物我收了,我既然收了,那就一定给你一个还算满意的答案。”

  海木兰将文件拿了,便和赵茵生离开了。外头的人翘首以盼,海木兰和赵茵生还没能走出多远,便被村民们围住询问情况,在得知海赵二人说服了李寸心,将赔偿从九成改到五成的时候,众人齐齐松了一口气。

  人就是这样,要四成的时候觉得多,涨到九成的时候无法接受,降到五成的时候,又觉得可以接受了。

  五成也不错了,起码不会挨饿。

  村民们大多对海赵两人是赞许的,看着她们的目光也不自觉带了些依赖,不光是为了这次赔偿粮食的事,早在之前,海木兰做为卫队的队长,赵茵生做为医生便在村民们中有一定名望,做为女人要在村子里说得上话,只会付出更多,在这次争斗开始后,也是海木兰带人通知村民们在屋内躲好,才让不少人没搅合到这场厮杀中来。村民们道:“还是海队长和赵医生靠谱。”

  一个人开了头,便有人跟着道:“谁说不是,海队长和赵医生就没有失手的时候。”

  众人都是高兴的,唯独人群外的伍东溪阴沉了脸色。但他尚能沉得住气,他以为这次的事已经到此为止了。

  然而他终究是没能睡一个安稳觉,第二天一早便急匆匆地敲开了海木兰的家门。

  门一打开,他便劈头盖脸地质道:“昨天夜里被桑梓村和巴冬村的人带走关起来的人,是不是你干的!”

  海木兰因为被搅扰了睡眠而没好气色的脸顿时笑了,她道:“副村长,你都说了人是桑梓村和巴冬村的人带走了,跟我有什么关系。”

  伍东溪道:“他们那份处置俘虏的名册我看过,根本就没有那些人,要抓的人早就抓完了。昨天你和李寸心一聊完,他们夜里就抓了人,难道不是你和李寸心说过什么!”

  “我就算对李寸心有点恩情,把那赔偿价格压下来,也算是两清了,我多大脸啊,有什么资格指挥她再去抓谁。”海木兰说道:“他们抓这些人,无非就是因为这些人平日里首鼠两端惯了,不容易查出来,现在才查出来,所以抓了,副村长,你来质问我,倒不如去向李寸心求求情。”

  伍东溪冷笑了两声,什么首鼠两端,这些被抓的都是他的人,他 清楚,海木兰也心知肚明,他说道:“海木兰,我从前怎么没看出你还有这份心!”

  伍东溪拂袖而去。当天中午,新的处置名册便粘贴在了公告栏上,原先的两百多人现在增添至三百一十六人。

  处置结果分为三类,参与谋划并指挥了这次事件的二十九人将被枪/决,主动参与这次事件的一百来人被流放,其余被动参与这次事件的一百来人将被带走到各村服苦役。

  如今尘埃落定,村民们看着公告栏上的名字心里无所谓得很,或觉得还好没牵连到自己,或是看到自己邻居的名字,唏嘘于这人被牵扯到这次的事件中,或是平日受过欺凌的人看到加害者榜上有名,冷笑着看好戏,心里骂一句‘该’。

  村民们都不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因为他们没见过第一份的名册,也不确定参与到这次事件里的人究竟有哪些,毕竟伍东溪和丘世新权力分散,但利益一致,在村民们眼里,这两个人有时候分得也没那么清楚。

  只有伍东溪,看着名册,脸色阴沉。他见过第一份名册,如今新名册上多出的一部分大半是他的人,虽然对这些人的处置是服苦役,但不论是服一年两年,还是三年四年,他们都将离开麒麟村,而等到他们回来,麒麟村不知道会有什么变化。海木兰要折了他的臂膀。

  伍东溪几乎咬碎了牙,“海木兰!”

  桑梓村的人和巴冬村的人已经在准备返程,那离处置俘虏的日子不会太远。被关进牢房里的伍东溪的人哪一个不喊冤枉,不是想着法的见伍东溪让他想办法,就是想着法的见海木兰,想让她帮着去李寸心那儿求情。

  海木兰倒也去见这些人,听这些人说着要是能救他出来,往后如何感谢她的话。在村子里相处这么久,有些人是什么秉性哪能不清楚。能争取的她早就在李寸心动手抓人之前拿着名册去卖了一份人情,不能争取的才会被抓进牢房中,是以她也只是对牢房里央求的人敷衍地点点头,稳住了人。

  “海木兰!”对面牢房中有人不甘地冲到木栅前。

  海木兰施施然走过去,笑道:“龙大队长,好久不见呐!”

  “当初是我同意留下李寸心一命,你们才能救下她的命,现在你们倒好,把功劳全占了,反手将我送进牢房!”

  海木兰站在门外,“这可不关我的事,当时可是伍东溪叫你投降,一开始的谈判也是他在跟进,你没跟他反应过这些问题么?那怎么伍东溪对你们这些人的名字和怎么处置都没有任何异议。”

  龙考在牢房里骂了起来,海木兰转身就要走时,龙考又将她叫住,说道:“你去给我和李寸心说项。”

  海木兰瞥了他一眼,心里冷笑,在这个鬼地方十几年颐指气使惯了,即使沦为了俘虏,也不知道请人帮忙得怎么说话。海木兰说道:“那怕是不行,名册已经张贴出来了,两个村子为了自己的威信,是不会再改的。”

  龙考贴在了木栅边上费力地想要看清海木兰的神情以确定她说话的真假,“那对我的处置是什么?”

  海木兰眉毛微扬,眼睛一弯,略带愉悦,“枪决哦。”

  龙考一愣,顿时像被抽走了力气,双腿软得滑坐在地上。

  海木兰离开后不久,伍东溪便来了,他的人一见他便激动起来,让他无论如何要将他们捞出去,看守的人一面呵斥牢房内的躁动,一面让伍东溪远离,更不时提醒他看人的时间有限。

  伍东溪离去后回到家中,家里已然有了在等他。伍东溪望着眼前寥寥的三人,长长叹了一口气,抓了他那么多人进去,余下一些与他关系不紧密的更加不愿来往,要商量事情都冷落如斯。

  一人说道:“伍哥,咱不能这样忍气吞声下去,任由他们处置我们的人呐,他们这分明是要打压我们!”

  伍东溪哪里不清楚,反问道:“那不然呢,要怎么做?”

  另一人说道:“咱当时投了,就是想有个平和的局面,他们不想安生,咱就继续跟他们打!”

  伍东溪听完,苦笑一声,失力地坐在了椅子上。

  他忽然明白过来,海木兰这是联手李寸心给他设了个阳谋啊。

  打?怎么打?村民们已然习惯了现在的这个格局,接受了现在的生活状态,要他们又来拼命,谁愿意,他们招得到多少人?不说桑梓村和巴冬村现在防他们防得有多严,就说真招到了人,第一次就打不过,第二次更加艰难,‘一鼓作气,再而衰’已经输了一次了,还没开始打,心里就弱了对面一截,哪还有气势。而且村子里仅剩的一些火药全放在了关押俘虏的地方,一旦他们敢劫狱,那就是直接将所有俘虏往地府里推。

  可要是什么都不做,任由海木兰和李寸心将他的人给办了,那就将支持他的人的心给伤了,以后谁还信得过他,谁还跟他。

  要说这丘世新和伍东溪在某种程度上还真是互补,一人做事无所顾忌、横冲直撞,一人做事谨小慎微、瞻前顾后。

  伍东溪便如此犹犹豫豫,直到了桑梓村和巴冬村离村当天,也是枪/决那二十九人的日子。

  他仍未拿定主意,但其实到了这一步,没拿定主意已经等同于什么都不做了,他望着被推上广场中央那高台的一干人,他知道,自己输了。

  桑梓村和巴冬村的人没有阻止人来观看,相反,他们让人来台下看。人潮围在高台下两侧,海木兰带着一部分村民帮着桑梓村和巴冬村的人在道路上维持着秩序,把人群抵开,留出一条走道。

  高台位置有限,二十九人分了三队,高台上已经站了十名桑梓村的村民,手里的燧发/枪已经上好了弹药,他们看向被推上前来,或架上前来的犯人,眼里闪烁寒光,那模样有一种迫不及待的冷酷。

  许印和颜柏玉在高台上,于木阳和王燃在台阶下,巴冬带着人守着牢房,提防有人趁着这时候闹事。

  人群之中没有李寸心的身影,众人没打算让李寸心来,许印几个人都知道李寸心不太喜欢看这种场面,有人因她而死,会成为一份她肩上的压力,然而在冲突无法避免,这场争斗必须以性命为终结时,至少不要让她看到这血腥的画面。

  第一队的人已然全部压上高台,面朝着人群跪下。在通往卫生院的那条街道上,过来两个人。

  颜柏玉叫道:“许叔。”

  许印抬手拦停了准备开枪的村民。

  李寸心没用拐杖,走得很慢,夏晴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

  许印和颜柏玉对视一眼,颜柏玉下了台阶,朝李寸心迎来,“你怎么来了?不是在赵医生那儿休息么,这处决一会儿就结束了,我们之后就要返程了,你需要好好休息。”

  李寸心向她笑了笑,没说什么,她上了高台。

  夏晴凑上前来,低声道:“柏玉姐,你怎么不把她劝回去,她这身体好不容易恢复,万一看了这不干净的东西晚上回去做噩梦怎么办。”反正她是劝不动人的,专业的事还得专业的人来才行。

  颜柏玉已然意识到什么,看向高台,神情变得难过莫名。

  许印说道:“寸心,这里有我和柏玉看着就够了,不会出什么差错,还是说,你还有什么话要在这个里说,那我们先等......”

  李寸心说道:“许叔,给我一杆枪。”

  许印忽然明白她要做什么,忙道:“这些事有村民来做,你不用——”

  “许叔。”李寸心看向许印,语气不容置喙。

  许印愣了好久,那双眉头深深敛起,在桑梓村村民不解的目光中默然取下背上的枪,递给了李寸心。

  枪/决的处置是他和柏玉巴冬他们商议的,枪决的名单是他们定下的,行刑的人自有村民们,即使遇上这样的事,他们仍然希望李寸心的手是干净的。

  但是李寸心跨过了他们围起来的风平浪静和和美美的世界,接过了枪。

  她是一个仁慈到怯弱的人,曾经就连收纳了太史桓的同伴,只赶走太史桓一人,可能会让他因此葬身荒野,也会让她倍感压力,受尽良心的谴责。

  现在,她要自己来枪/决了丘世新。

  她走到丘世新身旁,说道:“看来你不是这个新世界的主角。”

  她的声音毫无起伏,冷漠而无情,听在丘世新耳朵里,却全是嘲讽的声气。

  丘世新的反应极大,这是他在乎的,这句话戳中了他的痛楚,他苍白的脸上瞪着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气得嘴唇发抖,却偏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村民担心他暴起,在两边压住了他。

  “征伐者被征伐,真是可悲,你看看你的村民们,没有一个愿意来救你。”

  高台下村民的神情,或麻木的,或冷漠的,或嘲笑的,就是没找到几张为他们哭,为他们悲伤,为他们愤慨的脸。

  他原本也没多在乎,村民在他眼里大多时候是数字,是劳动力这个代名词,可有桑梓村村民为了李寸心的舍生忘死在前,当下,他心里闷涨起来,竟是无比嫉妒,他也不清楚是为了这真实感情,还是为了声望这份虚荣。

  李寸心退到他身后,说道:“张开嘴,留你一个全尸。”

  枪口对准了丘世新,周围的一切逐渐模糊,唯有他后脑勺那一片的黑发,她的枪法没多准,但这么近的距离并不会打偏。

  原本丧失了反抗能力后的丘世新已经觉得没什么可怕的,仿佛坦然接受死亡,可当死亡迫近,那冰冷的气息靠近后脑勺,那恐惧感骤然降临,将他整个身躯笼罩,使他止不住的打颤,内脏感觉到无比的寒冷。

  嘭地一声。

  燧发/枪的燧石擦燃火药,枪/身冒出大片白黄色的烟雾,烟味刺鼻,子弹飞射而出,看不见影子,丘世新的身躯随声软倒在地,血腥味随之而来。

  高台下的窃窃私语霎时平息,广场内外静得出奇。

  李寸心双手持着枪,垂了下去,抬起头面向着天空,深深地闭了下眼睛。

  她很早就知道人命是什么,它是一千英尺的高度,是千百大小不一碎块的数量,是四十八公斤仅凭一条麻绳悬在脖颈上的重量,所以极度恐惧它的流逝。

  但此刻,她不再需要别人来帮她承担。

  脚步声从台下一路靠近,走到她身边。

  李寸心睁开眼,看向颜柏玉。

  颜柏玉的神情显得哀戚,李寸心真的变了,曾几何时,她希望李寸心能改变,能够冷硬,能更利落,可并不希望她改变时经历这样一个惨烈的过程。

  李寸心摸了摸她的脸,说道:“我来这个世界之前,虽然吃肉,但没杀过生,来这个世界第一年,我杀了一只兔子,今年是第十五年,我杀了一个人。”

  “寸心。”

  “我们回家吧。”

  “好。”

  李寸心将手里的枪还给了许印,颜柏玉搀扶着李寸心走下高台,身后的数道燧发/枪的枪声一道响起。

  “我有一个故事想说给你听。”李寸心靠着颜柏玉,轻轻地道。

  这个故事很漫长,就像从麒麟村回桑梓村的这千百里曲折的路。

  二十九人被先后枪/决,桑梓村的人验明了生死后,将尸体交给了麒麟村的人自己处理。

  两个村子用麒麟村的货车装了粮食,将三台机床拆卸后分装,又带走了部分金属,将流放和服苦役的二百多人蒙上了眼罩,带着村民们的骨灰踏上了返乡的路。

  那路,很远。

  李寸心觉得比来时远了一倍不止,她坐在小梅文钦的背上,疲倦难当,还好有颜柏玉坐在她的身后,让她可以靠着歇歇,她断断续续地和她说起以前的事,不知不觉中,天上开始飘雪。

  又到一年的冬季了,是第十五年的年末了。

  远处的山坡上陡然一声尖锐的声响直冲天际,然后在天空炸开,有人点了穿云箭。

  有村民欢喜道:“是我们村子的人。”

  守在这里的是桑梓村的村民,他们日夜监视西面的动静,一看到人马便发了信号,好让后方的人传递信息,让村子里的人提前准备。

  村民在马上挥着双手,呐喊道:“喂,我们回来啦!”

  喊了许久,那山坡后边的村民们才放松了警惕从后边出来,他们一路欢声呼啸,朝着他们冲过来。

  到了这里,见到这些人,便离村子不远了。

  不日,队伍便回了村口,巴冬村和桑梓村的人在这个地方分道扬镳,巴冬村带走了三分之一服役的麒麟村人以及三分之一流放的麒麟村人。

  这些麒麟村的俘虏人数不少,不能聚集在一处,巴冬和李寸心等人商量后,决定不论是服役还是流放,都得分三个地方,减少人数,防止他们人多了势众,闹事难平。

  巴冬没有多歇,他们离开太久了,估摸也是怕家里人担心,将留在桑梓村帮忙的村民召集来后,便带走了属于自己的那些俘虏,一台机床以及一半的金属,临行前说道:“听说你们村子不光粮仓烧了,种子也烧了,要是粮不够,你尽管派人去我那儿借,要是没种子,也尽管去我那儿要。”

  李寸心说道:“谢谢。”

  “讲这些干嘛。”

  李寸心带着剩下的村民们进了村子,她瞟了一眼剩余的俘虏,便闭上了眼睛养神,安顿好后,许印会分出另外三分之一的流放人员以及三分之一的服役人员连同另外一台机床送去南海村,来换回一些粮食,这些事不需要她费心。

  麒麟村已像一个完结的篇章在她这里合上了最后一页。

  队伍在到她家前,被她在路过粮仓时叫停。

  她从小梅文钦身上下来,走到已然只剩焦黑残壁的粮仓,那被混进了烟灰的土地到现在都是黑的,只是冬天到了,黑土上边又盖下来一层白雪。

  李寸心眼角余光扫到一处,睁眼看过去,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看到一朵从雪泥中抻出脑袋来的米黄色小野花,在这寒冷的冬季,它开得这样盛。

  许印在身后轻叹,说道:“可惜,攒了这么多年的粮食一把火烧完了。”

  村民们都已经得到消息,前前后后的赶了过来,隔得老远便喊着这次远征的村民们的名字,喊着村长。

  李寸心被冲过来抱她的云琇撞得倒退了几步,轻轻发笑,叫道:“云琇。”

  那一头蒋贝贝也扑入王燃的怀中,喜极而泣。

  云琇松开了李寸心,李寸心向蒋贝贝走过去,夫妻两人也已分开来,一张脸上又哭又笑。

  李寸心微微一笑,问蒋贝贝道:“你和孩子还好吗?”说来叫人感慨,为了生育而去请赵医生,却像是推到了多米诺骨牌一样,让蒋贝贝早产,没有赵医生,蒋贝贝仍然平安生产了。

  蒋贝贝从罗柳手里抱过孩子,将孩子交到李寸心手里。孩子裹得严严实实,李寸心抱着孩子,刚出生的孩子皱皱巴巴,现在长好看了些,小姑娘圆溜溜的,睁着眼睛看她,安静乖巧。

  李寸心静静地望了她许久,对着面前的村民们说道:“刀耕火种是我们先辈自古以来的生活方式,粮食烧了不要紧,大家种了这么多年的地,都知道,被火烧过的田地里只会长出更丰盛的庄稼。”

  有人离去,有人新生。

  传承生生不息,在火中取生的人们,在火中涅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