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里, 李寸心都在床上度过,她躺得太久,还下不了地, 好在是她昏迷期间,赵茵生和几个护士护理得当, 给她翻身按摩身体, 才没长褥疮更遭罪。

  可眼下, 一日三餐清淡得像是喝水, 食物还都做成浆糊一样的东西,有嚼劲的东西没几样,吃得她愁眉苦脸, 一天到晚只能躺在床上看天花板,看窗子外透进来的阳光。

  唯一让她有安慰的是颜柏玉会在房里陪她, 颜柏玉偶尔会出去一段时候, 也会有夏晴于木阳他们到房里来看护她。

  随着醒转的时间变长,这前前后后的事, 李寸心已然记了起来。颜柏玉不和谈麒麟村的事,夏晴于木阳他们、连带着那些来看她的桑梓村村民都不跟她提及丘世新和麒麟村。

  颜柏玉和她说起这次探索的历程,聊起找到的可可豆。夏晴和于木阳说起蒋贝贝出生的女儿,说起村子里的可可粉。

  就连她能下地了, 颜柏玉也只扶着她在卫生院的走廊里来回锻炼走路。其实外边现在会是个什么样子,她心底有数。下地走动时, 路过其他病房,那护士来匆匆关闭房门前露出的房间内伤员的模样也不会让她感到意外。

  她仍然很平静,平静地接受众人欺瞒她的这份好意。

  这天中午, 颜柏玉照旧在病房里陪李寸心吃午饭, 依旧是两份清淡的饮食。李寸心一看见这寡淡的饭菜, 脸色就跟这饭菜一样青一样白,她说道:“你不用陪我一起吃的这么清淡的,这饭菜我真是看看就够了。”

  李寸心好不容易恢复到这个地步,众人是绝不愿意在这种时候再出什么差错的,相比于失去李寸心这个人,就是李寸心吃这些吃吐了,所有人心软但都不会手软,李寸心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只是嘴上抱怨两句,抱怨完了,仍然像吃中药一样将这些食物吃下去。

  颜柏玉将托盘放到李寸心跟前,指了指里边一只小碗,说道:“赵医生说今天可以松松口,厨房今天做的椒盐土豆泥。”

  李寸心目光骤亮,捧起那只小碗如捧着圣物,喉咙里发出欢愉的声音。

  颜柏玉望着她的样子,轻声笑了笑,有了那样的遭遇后,眼前人的任何样子都显得很珍贵。

  两人吃完饭后,颜柏玉怕李寸心坐一会儿就犯困躺下,便将碗筷搁置在一旁,陪着她说了会话,又带着她在走廊走动。现在李寸心不用人扶,拄着拐杖也能自己走。

  等到颜柏玉带着人回屋后,端起托盘,说道:“我把这些收拾了,要过一会儿才回来,你先午休,要是无聊,我叫夏晴过来陪你。”

  李寸心点头应道:“好。”

  颜柏玉先去找了夏晴,让夏晴去了卫生院后,才转道去食堂,在食堂外边的流水槽边清洗了碗筷后,进了食堂内部。

  食堂内的中央几张桌子拼成了一个长桌,此时长桌两边已经坐了不少人,一边是以伍东溪为首的麒麟村现今没被牵扯到三个村子的争斗中的管理者,一边则坐着许印、王燃、于木阳、巴冬、南星。

  麒麟村的那间办公楼被炸毁,寻常谈论事情的地方变成了废墟,众人只得另寻位置,将这食堂暂作了战后协议的谈论会场。

  颜柏玉径直走到了许印身旁坐下。会议刚起了个头,颜柏玉没有错过太多。

  首先协商的便是对关在那些监牢里的俘虏的处置,桑梓村的人这些天已经将这些监牢里的俘虏的信息了解了个大概,这些一部分是伍东溪提供的信息,而更多的部分则是麒麟村的村民提供的。在这一方面,那些村民们出奇的配合,甚至还提供了不少没被抓获的丘世新的拥趸的信息。

  这些参与了争斗的近五百号人,如今还剩了两百来人,其中伤重的不知凡几,最终能不能活下来也不好说,但只要人还在,那商定怎么处罚的时候就不能漏。

  这几天,桑梓村和巴冬村的人就已经定出了一个大概,对于怎么处置麒麟村被俘的那些人,两个村子一致认为麒麟村的人没有置喙的权力,所以现在他们拿着名单给对面的人过目,只是通知他们。

  伍东溪的人也只是象征性的争取了一下,并不显得如何为难。

  颜柏玉几人心里明镜也似,伍东溪这些人怎么会为难,丘世新的势力被一举拔除,他高兴还来不及。

  可谈到赔偿的问题,伍东溪便开始苦着一张脸,仿佛麒麟村已然穷得揭不开锅了。

  颜柏玉、许印、王燃、于木阳、巴冬、南星六人,动作表情出奇的一致,一排的面无表情望着伍东溪。

  却在这时,夏晴急急忙忙地冲了进来,那在门边看守的桑梓村村民见是她,也没有阻拦。

  夏晴顾不上众人看向她的诧异目光,颜柏玉在看到她的时候已经意识到什么,匆忙站起了身,眼里有一闪而过的慌张。

  夏晴径直走到颜柏玉身旁,耳语了几句。颜柏玉回头向许印说道:“许叔,你们先谈,我有点事先走了。”

  许印大概也知道她这么着急离开只会是和李寸心有关,因而都点了点头,说道:“你去吧,这里有我。”

  颜柏玉和夏晴出了食堂,往麒麟村南侧的工厂而去,南侧有好几处冶炼金属的工厂,厂内有火炉,如今被用来焚烧尸体。

  麒麟村阵亡的村民,都是由他们自己人处置的,桑梓村和巴冬村的人并不管他们是土葬天葬还是火葬,他们只管自己的人,显然他们要将尸体运回去是不可能的,要将死亡的村民带回去,只能先将尸体烧成骨灰。

  这些天,一部分桑梓村的人就在忙这一件事。

  颜柏玉和夏晴一进厂房内,就因为三三二的夺目的身形,而一眼就发现那蹲在三三二身旁的人。

  那人将拐杖靠在三三二身上,蹲在那本该是盛装金属液体而今满是烧出来的白骨的容器前。

  李寸心带着口罩,手上还拿着一把锤子,坐在小马扎上,帮村民们敲骨头。

  一旁的村民们望向颜柏玉,眼里满是求助,他们也不想让李寸心来做这事,可架不住李寸心态度强硬。

  颜柏玉走到李寸心身后,好像是怕重些声音便要惹得李寸心精神崩溃一样轻柔小心地唤她,“寸心。”

  “柏玉,我以前一直想人被架在火上焚烧以后,身躯会像烧焦的肉那样是黑色的,即使肉会被烧化掉,骨头也会被烧黑,后来老师给我讲过其中的原理,但我仍然无法想象。现在我知道了。”李寸心手里捧着一根股骨,神情依旧很平静,她望着那骨头,说道:“柏玉,我第一次见到火焚以后,人的骨头可以烧得这样白,我也是第一次感受到,原来人的股骨这样大,比看图片时所要感受的大得多。”

  那是一根相对来说比较完整的股骨,李寸心将它一点一点敲碎,说道:“我以前也以为火焚会一直烧一直烧,直到把骨头都烧成粉末,但其实烧出来的骨头都是这样大块的,还需要人工来一点点把它敲碎,然后将它装盒,带回家。”

  颜柏玉再也忍受不了,快步上前,握住李寸心的手腕。李寸心轻轻拍了拍颜柏玉的手背,对上颜柏玉担忧的目光,温柔地说:“我知道他们为了什么而死,我也会永远记得他们为了什么而死,这并不是我不去看就不会存在的事。”

  颜柏玉久久无言,她意识里的李寸心会为了这种事而无措,会哭泣,会自疚,会万般痛苦,会需要她的开导来能趋于平静。李寸心确实是痛苦的,但她显然已学会将感受埋在深处,喜怒不形于色。

  她看着眼前这张面孔,第一次意识到李寸心已经过三十了,这是一个收藏起来的岁月发酵沉淀开始散发独特的成熟韵味的年纪,她的姑娘到了这个年纪了。

  颜柏玉松开了手,李寸心继续敲骨头,颜柏玉也蹲在了一旁,开始帮着将这些骨头敲碎,以便收起来。

  “不要敲太久,觉得累了就要收手,你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

  “嗯。”李寸心应得很快,她问道:“你们和伍东溪谈赔偿的事谈得怎么样了?”

  李寸心想知道,颜柏玉就不会瞒她,她道:“我过来的时候刚谈完处置俘虏的事,这会儿许印巴冬正和他们商量赔偿的问题,明天应该就会有结果。”

  “嗯。”李寸心说道:“明天我和你一起过去。”

  颜柏玉回头看她,一会儿后,才道:“好。”

  第二天的商谈是接着前一天未能达成约定的赔偿问题在继续拉扯,昨天许印和巴冬一方已经给到了底线,但伍东溪这边仍然无法接受。

  李寸心和颜柏玉到的时候,伍东溪仍在试图讨价还价,“许大哥,巴冬村长,这四成粮食真的太多了,你想想我们村子里就算抛开丘世新那些人,也还有近一千四的人呢,这么多张口,你们带走四成粮食,我们还怎么过呀,还有你们要求的金属器具,就是把我们村子掏空,把铁锅菜刀都搬出来,我们现在也凑不齐这么多。”

  “伍副村长,我希望你能弄明白现在的情况。”李寸心没让颜柏玉扶着她,她自己拄着拐杖走到了长桌的边缘,没有坐在左右两侧任何一方,而是自己独坐在这长桌窄边的那一头,“按丘世新的意思来理解,是我们取得了麒麟村,我们愿意和你们商量着来,不代表我们只能和你们商量着来。”

  两人不是第一次见了,在李寸心昏迷时,伍东溪不知道多少次看过这张脸,那沉睡时人畜无害的模样,睁开了眼怎会有如此迥异的气场。

  伍东溪额际冒出一些冷汗,问道:“那李村长是什么意思呢?”

  李寸心从桌上拿来那叠写下了赔偿事宜的纸张,上下扫了几眼,“丘世新烧了我村子粮仓的事,你心里清楚,我村子里的储粮,就是一年不劳作,管我们全村的伙食也是绰绰有余,如今被他一把火焚烧殆尽,只赔四成?不够。你们村子现今的储粮,我得带九成走,我不止得让他们在冬天里吃得饱,我还得考虑考虑明年要是欠收,村子里得有储备粮的问题。”

  “九成?!”伍东溪那一边的人异口同声,脸上震惊、苍白、难以意料,声调也因此往上拉长变调。

  “李村长,你......”

  伍东溪还没说出话来,李寸心又道:“至于金属,你们村子目前没有这么多的金属不要紧,我们两个村子接受分期付款,想来你们这边矿山这么多,炼够赔偿的分量不是难事。还有,这赔偿项目里得多加一条——我要你们村子里的那三台机床。”

  “那机床——”一提起机床,麒麟村便有人按捺不住要站起来,被伍东溪按住了。

  做工业的都明白这机床的重要性和根基性质,他们麒麟村的人更是知道做出这三台机床有多不容易,拿走机床,就像是拿走他们的心血,一时间,他们甚至顾不上那要赔偿的庞大金属量。

  伍东溪刚道一个,“李村长......”

  李寸心说道:“这是必选项,伍副村长。”

  伍东溪憋着一口气,看向对座的颜柏玉许印巴冬等人,发觉这些人默不作声,完全一副没意见的模样。身为天赋为工匠的王燃深知机床的珍贵,更是在听到李寸心这一条件后满眼精光,在一边摇旗呐喊,“对,要么给机床,要么没得谈!”

  伍东溪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许久,像是妥协般叹了口气,说道:“好,机床可以给。但是粮食,李村长,九成粮食,你要是要将我们的粮仓搬空啊,你只给我们留这么点粮,我们要怎样越冬?要是明年粮食欠收,是会饿死人的。”

  李寸心忽地冷笑了一声,“我是桑梓村的村长,你们麒麟村饿不饿死人,关我什么事?”

  这次不光是伍东溪他们了,就连颜柏玉和许印等人都愣了一下,这句话并不如何稀奇,让他们如此错愕的是这句话从李寸心嘴里说了出来。

  伍东溪咬了咬牙,“李村长,丘世新确实罪大恶极,死有余辜,但大部分的村民并未参与到这次争斗中来,甚至有人费尽了心力救下你的命,现在也还在照顾你们村子的伤员,不看僧面看佛面,至少留条生路吧。”

  李寸心说道:“你说的对,她们救了我的命。我承她们这份情。”

  李寸心慢条斯理地将手里的赔偿条款从中撕开,撕成了两半,随手丢在了桌上,“那就让我的恩人来和我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