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通往远处村子的路似乎也无边无际, 李寸心起初只是快步走着,而后跑了起来,身后人和驴的身影越来越远, 越来越小,最后淹没在了穿过草野的风里。

  这天地似乎就只剩了前方畩澕獨傢的村子, 和后方没有边际的草野, 李寸心感觉到身体逐步变得沉重, 而她的意识也逐渐清明。

  她睁开了眼睛, 向往常无数个天明时分做的那样,脑子里有片刻的空白,以为身在自己的房间里, 耳边似乎有谁在惊呼,随着一阵交谈, 有脚步声离去, 又有脚步声靠近。

  有人扶着她的脸颊,抵住她的眼睑, 观看她的瞳孔,又听了听她的心律。

  李寸心张了张口,嗓子像是被堵住了,没叫出‘赵医生’三个字, 只发出些嘶哑的音来,身体也不像是自己的, 不能自如动弹。

  赵茵生刚退开些,十来张脸就迫不及待地凑到她跟前,那些脸上的神情太焦急, 李寸心习惯性地向他们微笑来安抚。那些脸顿时扭曲起来又哭又笑的, 柳错金趴在她床边, 哽咽道:“姐......”没说出什么完整的话来,哭得也真难看,眼泪和鼻涕都下来了。

  赵茵生端回来一杯水,问道:“想喝水么?”

  李寸心在床上小幅度挪动了一下头。赵茵生走到她身边,一旁的村民忙帮她把人扶起来,赵茵生将吸管放到她嘴边,让她方便吮吸。

  喝了一口后,李寸心更觉得焦渴,贪婪的吮着,可喝了没多少,赵茵生就将吸管抽走了,说道:“喝一点就好,不能喝太多。”

  李寸心看向她的目光满是控诉。

  房间里大多是桑梓村的村民,把原本宽敞的房间站得拥挤起来。因为长时间的昏迷,李寸心还是有些断片,她记得赵医生,却不能连贯地想起之前发生的一切事,对目前正在发生的事还没有意识,但对于本该在桑梓村的柳错金出现在这里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头。

  在屋内的村民们也不跟她多说外边的天翻地覆,只是问赵茵生李寸心的身体状况,听赵茵生询问李寸心有哪里不舒服。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再度传来脚步声,那是一群人扒足狂奔的声响,而后是撞到桌子,踉跄声,一路飙近,最终哐地一声推开了门,其实也可说是撞开的。

  于木阳站在门边,喘气未定,目光看向床边,与看过来的李寸心四目相对,在李寸心的茫然中,于木阳一张嘴,鬼嚎起来,李寸心都不知道他是在咆哮,还是在哭。

  李寸心的目光由茫然转为错愕。紧随其后的夏晴更是加添了一把柴,推开了拦道的于木阳,捂着嘴压抑哽咽,然后直奔床边,挤占了一点柳错金的位置,扑在李寸心身上,才算是能顺畅的哭出声来,却又很快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李寸心找回了一点双手上的知觉,轻轻拍着她的肩膀。

  病房里涌进了更多的人,以至于还有不少人被堵在走廊里进不来。房间里的血腥、尘土、硝烟、汗味和清晨的雾气的味道变得浓郁起来。

  李寸心还没连贯明确的想起这前因后果,但已经有了一点意识,她的神情不像刚醒时那样轻松。赵茵生瞥了一眼,以‘病人刚醒,不能太吵闹’将那些人又赶了出去。

  李寸心得以瞧见人群后的颜柏玉。颜柏玉站在门边,像是在忍耐什么,她的神情像是风吹过麦草地、水漾起波纹,从平静柔和到起了一种变化,这变化让李寸心的心怜爱,让李寸心的心柔软。

  李寸心看着她,不由得笑了笑,怎么说呢,感觉许久许久没有见到她了。

  柳错金和夏晴也陆续退出了房间,许印站在房门边看了一眼,也离开了,走到了大堂坐着。

  卫生院的门前,巴冬村的骑手正从街道前走过。伍东溪连同龙考投降,巴冬村和桑梓村的人接管了村子里的治安,名义上是接管治安,其实就是控制整个村子。

  桑梓村的大部队鏖战了一夜,听到李寸心醒来的消息,又大获全胜,后续工作有巴冬村的人帮忙,众人精神一松,有的躺在地上就睡了过去。

  卫生院走廊和大堂地上就横七竖八躺了不少人,许印寻了个空地坐了下来,从怀里摸出一根沾了血的断烟,点燃后,眯着眼睛,看着外头逐渐大亮的天吞云吐雾。

  巴冬和南星姗姗来迟,他们实在忙,要组织人将以丘世新和龙考为首参与了这场战斗的人悉数捆绑压进监牢,甚至因为人数太多,监牢不够用,得在村子里找一个空仓库官关人,俘虏陆陆续续关完了以后,还得清扫战场,派人去仓库取粮生火做饭。

  南星想要进去看看李寸心,许印摆了摆手,说道:“这会儿刚醒,没什么精神,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的。”

  南星这才作罢,和巴冬在门口跟许印说起怎么处置麒麟村来。

  许印淡淡道:“自然是在原来的世界怎么做,在这边就怎么做。赔偿判刑一个不能少,只不过这参与其中的人员有哪些,又扮演的什么角色得弄清楚,赔偿怎么赔也是要计划的事。这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大家都累了,都先歇一歇,慢慢来吧。”

  两人点了点头,南星离去,去往食堂看伙食的进度。巴冬坐到许印身旁,拍拍他的肩膀,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你哪弄的烟啊。”

  “丫头种的,做药材和农药的,不准切烟丝卷烟。”许印叹了一声,原来是不准备再抽了,来的路上没打算回去,就切了不少烟丝带着,给村民们放松一下。

  巴冬给他比了个手势,“你去跟她谈谈,烟丝我们也收的,给她这个数。”许印轻笑了一声。

  在阳光底下的笑声带来闲散的氛围,颜柏玉走到床边,床上床边的人目光始终未错开过。赵茵生退了出去,说道:“有什么问题可以叫我。”顺带虚掩上了门。

  李寸心的声音很轻,“你回来啦。”迷糊的人尚未意识到自己才是离开后晚归的人。

  颜柏玉一言不发,一条腿单跪在床边,俯下身子,将李寸心抱住,看似用了浑身的力气,但李寸心只感觉到自己被虚虚的拥住。

  颜柏玉的脑袋搁在李寸心肩上,贴着她的脸侧。李寸心在她身上闻到了露水和风尘的味道,有什么很灼热的东西滴在她的肩上,透过衣料,熨烫在皮肤上。即便是身上的人再怎么忍耐,贴得这么近,李寸心还是能感觉到她身躯的颤抖。

  “柏玉,你在哭吗?”

  在李寸心眼里,颜柏玉像是一间屋子的承重墙,她是最能承受压力的一部分,这也就造就了她稳定、坚毅、云淡风轻的形象,她遇到什么事都很冷静很理智,她似乎摒弃了像眼泪这种情绪宣泄和释放压力的方式。

  她想过颜柏玉会因为什么而哭,哭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但当此刻颜柏玉在她怀中融化,变得不受力,那没有声音的眼泪让她的整颗心脏都揪紧,难过得眼眶发热湿润,望着逐渐被泪水模糊的天花板,她张着口说不出话,怕声音一出口便被哽咽挤压变调。

  李寸心抬起双手,抱住了颜柏玉的腰,想将人整个的拉到床上来,她不再说话,只想给颜柏玉身体上依靠的实感。只是人刚醒来,实在没多少力气,只在颜柏玉身上给予了一个极轻微的拉力,以至于那人还是纹丝未动。

  但这力再小,颜柏玉也能察觉到,她的声音喑哑,带着一点鼻音,“别动。”

  “我想你能抱抱我呢。”努力维持着平稳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别扭,但她还是坚持带点笑意,“这床怪硬的,骨头都躺僵了,翻个身,边上空荡荡的我不习惯。”

  颜柏玉没有抬头,身子直接退了下去,来到李寸心腰际,将她的衣服掀了一半上去。

  李寸心红通通泪盈盈的眼睛一下直了,“柏,柏玉,我身上没什么力气,外边还这么亮的天,不,不好吧。”

  那微凉的指尖触到她的肚皮上,在一处地方绕了一圈,很轻很轻,像羽毛刮过。

  “疼吗?”

  “嗯?”李寸心茫然道:“不疼,痒。”摸得像给她挠痒,怎么会疼,又不是搓背。

  颜柏玉掩在垂下的头发中的眼睛微红,目光惶然,那害怕的情绪藏在谁都不曾瞧见的地方,默默望着李寸心肚皮上的伤疤,不过片刻,便怕李寸心着凉将她的衣服拉了下来。

  看见伤口已经长拢,颜柏玉这才默然脱下外套和鞋子,爬上了李寸心的这张病床。

  这床不太宽,两个人躺在一起翻不了身,颜柏玉只是侧躺在床边沿上,双腿微蜷。

  “你帮我一下,我翻不动。”费尽了力气没翻身成功的某人如是说。

  颜柏玉的手穿过李寸心的腋下,搂着她的背,帮她轻轻的侧转身,随即将她的胳膊搭在自己身上,她自己则再次转动了一些幅度,压低了身子,让李寸心靠得更舒服些。

  颜柏玉原是想安分地做一个抱枕,支撑李寸心身体的,可躺下没一会儿,意识就不可抗的沉陷下去,不知不觉的就睡着了。

  她实在太累,千里路的日夜兼程,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完的,印象里便是一直在赶路,以至于睡着了躺下来,都感觉身体还在马背上颠簸,她因为疲惫,而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

  有什么东西戳了一下她的眉心,然后顺着眉心往眉毛两边轻碾。

  颜柏玉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她从噩梦之中惊醒,还算克制,没有大喊大叫,只是在睁眼的一刹那,心律失常,目光惶然无措。

  李寸心正盯着她看,手指撩开她有些凌乱的头发,摸了摸她眼睛下方,笑道:“黑眼圈。”

  这就像一个寻常的早晨,好像她们的生活不曾出现过变化。

  颜柏玉成年以后,再度体悟到委屈的滋味,她也还是默默不言,只是靠过去,将脑袋埋在李寸心怀里,算作一种寻求安慰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