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宽敞, 没有陷马坑,没有铁蒺藜,就连绊马绳都拿去捆狼了, 麒麟村内部没有防御骑兵的措施。这些骑手一跨过了东边的围墙,便是长驱直入, 势如破竹。

  然而这毕竟是街道, 虽然宽敞, 但两边不远处就是房屋, 若是这些人散进房屋之中到还能抗衡一会儿。可街道上的人还处于极度的震惊中,忘了及时应对,而一旦错过了最佳时机, 他们便再无逃脱的机会。

  巴冬浑厚的声音响起,“上!”

  这叫喊惊醒了众人。桑梓村和麒麟村的人全然是两个极端, 桑梓村的人却是大喜, 浑身一震,从未觉得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有力气, 麒麟村的人寒毛直竖,感觉到一股触及灵魂的恐怖,可要跑,已经晚了。

  无数骑兵随着巴冬和颜柏玉冲入战场, 马上人的呼啸伴随着马蹄像是催命的魔咒。

  颜柏玉双手放缰,上半身却平稳如斯, 她张弓搭箭,弓弦拉到极致,箭头稳稳锁定在锁住许印胳膊的人身上, 弓弦一松, 箭矢疾射, 将捆住许印的又去了一人。

  巴冬一手握缰,另一条胳膊用腋下夹着一根长矛,手握在长矛下端,在马的冲刺力度下,那长矛挑起马前试图开枪打马的麒麟村村民就顶了出去。

  那迅猛攻势无情冷酷到了极致,只是双眼瞧见,便吓破人胆。

  丘世新慌张地扯过众人,试图成为他的盾牌,掩护他逃走。

  许印喊道:“柏玉,穿长靴的人是丘世新!”

  颜柏玉那死气沉沉的眼睛顿时如诡谲的云海翻涌,她的眼睛快速地在街道上的人身上来回,其实目标不难寻找,她坐在马背上,视线本就比站着看得远,而那丘世新不止穿长靴这一个辨认点,相比于在场所有人,丘世新的形容是最干净的一个人。

  颜柏玉锁定了那个躲在人后,往远处逃窜的男人。她反而收了弓。她取下马鞍边的绳索,在一端打了个活结,做成了一个绳套,一手挽缰,双腿狠狠一敲马肚,黑美人卯足了力气狂奔出去,犹如一道黑色的急电。

  颜柏玉一马当先,飞跃过躺在地上的人。颜柏玉转着绳套,瞅准了那道身影,将绳套丢了出去,这种用绳索套猎物的游戏,他们驯马或猎鹿的时候会用到,她不是第一次用。

  绳套飞出去,像是长了眼睛,飞到丘世新上空便套了下来。丘世新还没骏马和灵鹿灵活,人没反应过来,那圈将他套中,过大的绳圈直接从他头顶落到胸膛,落到腰胯,眼看就要往下滑到大腿落在地上。颜柏玉猛地一拉绳子另一头,活圈收紧,紧紧箍住了丘世新双腿。

  颜柏玉马速不减,越过许印,越过三三二,甚至越过了丘世新。她手里握着绳,绳的那一端捆着丘世新的双腿,拉倒了丘世新,将他拖在马后,一路朝着广场而去。

  南星紧随其后,钳制许印的几人惶恐地松手后逃,南星眨眼就冲到身后,一马鞭抽过来,帮个脑袋都麻了,登时倒在地上无法动弹。

  扯着捆住了三三二绳索的人正在宰狼,打了半晌的刀刃口钝了,一刀下去只在狼脖子上割开一道小口子,狼毛和狼皮实在太厚实。

  那些骑兵似电闪,一冲过来,钳制三三二的人便感到脑袋、胸脯、或是肩膀受到了重击,不是直接昏晕,便是倒在地上痛苦嚎叫。

  那没被放倒,脱了手里的捆绳要往房屋里逃的人,三三二身上一松,反首就扑了过去。

  巴冬在许印身边停下,笑道:“老兄弟,这是老了体力跟不上了。”

  “巴冬,谢了!”许印拾起地上的长枪便朝着广场中央赶去。

  三三二放了手底下的人,颠颠地往颜柏玉的方向跑。

  颜柏玉伏着身子,一手拽着缰绳,一手将拖着丘世新的绳索扣在了马鞍上。马的速度越来越快,颜柏玉望着前方,越过街道,越过人群,抵达广场,眼前霍然开朗,她仍然没停。

  广场的桑梓村村民欢呼着她的名字。

  颜柏玉看向中央的高台,驱使着马儿跨上台阶,直冲高台。马的速度慢了下来,她将捆着丘世新的绳索一端抛过栏杆,绕到另一边接住,将绳索压在马鞍上,黑马向前踱步,将丘世新拉得倒吊在了这高台中央架子的横杆上。

  颜柏玉这才翻身下马,牵着马鞍上的绳子,绑在了高台下的柱子上。她重新走上台阶,一步一步。

  丘世新一路上被撞得昏头昏脑,浑身发疼,现在被倒吊了起来,才算是停稳当,一睁眼,看到面前有个女人俯视着他,那双眼睛像是深渊一样,让他恐怖莫名。

  丘世新挣扎起来,像砧板上的鱼。

  跟在后头的三三二追了上来,跑到高台上,前爪搭在颜柏玉身上蹭她舔她。

  颜柏玉摸了摸狼脑袋,指着一边的空地,说道:“坐。”

  三三二很乖顺地走到丘世新正前方蹲坐下来。

  颜柏玉拔出腰上的匕首,那匕首在阳光下寒光熠熠,颜柏玉问道:“三三二,饿了吗?”

  一句话,寒气直往丘世新骨子里钻,他向四周狂喊,“来人呐,救我,救我!”

  可广场上的麒麟村村民自顾不暇,骑兵冲入广场后,如狼入羊群,他们通过两村不同的装束快速辨认敌我双方,加入战局。如今桑梓村的人不仅仅是人数逆袭,还拉开了单体作战强度的等级。这群草原上的朋友最常做的事可就是狩猎。

  局势依然一边倒,麒麟村的人一步塌,步步塌,越落下风,越是溃散。谁顾得上救丘世新。

  丘世新眼看着颜柏玉步步逼近,看着一旁呲牙的灰狼,他的胆囊在疯狂打颤,几乎要呕出胆汁来,就在这时,他在人群里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伍东溪直冲到广场里边,大喊道:“别打了,别打了,我们认输,我们投降!”

  可压根没人听他的,就像一辆失控的轿车,桑梓村的人不肯罢手,麒麟村的人也不得不继续应对。

  伍东溪明白这非得两边一起停手不行,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白布,裹在旗杆上,躲避着混乱的人群,找到了龙考,“叫人停下,停下,你看看眼前这情势,打下去就是一个死,你想把这几百个人都折在这里。”

  龙考现在是被浪推着往前,他想停也停不了,“我倒是想停手,他们肯吗!”

  伍东溪说道:“他们会的!”

  龙考看着他的目光,瞬间明白过来,接过他的白旗,一边挥舞,一边大喊,“麒麟村的人都停手,停手!”

  伍东溪转身就朝高台上跑去,那女人凛冽的气场硬生生把他的步子逼停,他缓了一缓,举着双手,表示并无恶意,说道:“你是颜柏玉对不对,我没有恶意,我们认输,别打了,你们村长醒了。”

  颜柏玉的眼睛微微睁大,眸子里敛进了一点一点的光,她微微张开了一点唇,却没有发出声音。

  倒是丘世新比颜柏玉先反应过来,质问道:“李寸心醒了是什么意思?”

  伍东溪没有理他,沿着高台边缘,一边走动一边朝着广场上喊,“别打了,李寸心醒了,你们村长醒了!”

  这句话可谓是这麒麟村保命的符咒,言出法随,广场上的乱斗渐渐停歇,都看向中央的高台。

  伍东溪还在上边喊着“你们村长醒了”一声声,声音都快嘶哑了。

  李寸心醒了。

  其实李寸心一直觉得自己是清醒的。

  她知道自己坐在一处草坡上,旺盛的黑麦草像绿色的绒毯,太阳不会太浓烈,风吹得很舒服,她呆呆地望着很远的地方,在草野的尽头,是一个村庄,或许是离得太远,远到像是两个世界,那个村庄的轮廓有些失真,像是雾中的蜃景。

  她不记得自己坐了多久,脑袋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那东西滴溜溜滚到身前,她捡起来一看,是颗苹果。

  她扭头向后看去,她身后是棵苹果树。

  一个人坐在枝桠上,手里握着一颗苹果,她的脸是模糊的。

  李寸心叫道:“梅文钦。”

  那人抛着苹果,那张没有清晰五官的面孔像是在低头端详她,轻笑了一声,“我说觉得你哪里不一样了,原来是没有哭哭啼啼。”

  “人是会长大的。”李寸心歪着头向上看,“只要活着的话。”

  那人沉默了一会儿,抬头也看向李寸心目之所及的远方,问道:“村子,好玩吗?”

  “你知道我最开始住的那地方吗,在空地上用木棍做骨架,糊上泥土做了三间土坯屋子,就清出了门前的一亩三分地,走出十来步就是灌木荒草,周围都是林子。搭的土炕,用的陶缸置物,家里边就几件土陶杯碗,每年种点白菜萝卜大米小麦。”李寸心比划着,“后来我们村子一点点扩展,半亩地、一亩地、到平整了十几公顷的地,道路房屋、磨坊、食堂、医馆、书店,瞧上去还有模有样的,我们吃饭的碗,有了那正儿八经的白瓷碗,装衣服鞋子的是梨花柜,搁东西的桌子是楠木桌,那东西放到现代别提多贵,到咱这,人手一套。再后来、我们找到了大豆小豆、菜籽、蚕麻、香辛料、辣椒豇豆丝瓜,养了猪有了羊,鸡鸭鹅更别提了,在吃上边,我一点也不愿意委屈自己。我们村子都快有五百个人了,要是按壮劳力来算,我们也算是个中型的村子了吧。生活穿用上和吃一样是从无到有,有了夏服有了冬装,有了笔墨纸砚......对不起啊,一直没给你写信......”

  李寸心看向那人,那人一张模糊的脸上不知是什么表情。

  李寸心问道:“你找到回家的路了吗?”

  那人忽然转头看向身后,那个与村子向背的地方,在那边,什么都没有,绿色的草坡似乎一直延伸到世界的尽头,“回家的路,太远了。”

  那人从树上跳下来,说道:“但一直走下去,总有一天能回家的吧,要和我一起走吗。”

  李寸心也站起了身,她的身侧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头黑驴,黑驴撅着嘴皮子,她欢喜的抱着驴脑袋,一阵虎摸,总觉得好像很久没见它了,“梅文钦!”

  “你干嘛给一头驴起我的名字。”那人控诉道。

  “你是不是瘦了,你得多吃点,不然长不高长不壮,就没有小母驴能看上你了。”李寸心蹭了蹭黑驴的脑袋,也不明白为什么为见到了它这样高兴,甚至比见到了梅文钦这个人还高兴。

  李寸心拍了拍身上的草屑,向着那人说道:“我和你一起走吧,有个伴路上不会太无聊,要是走累了,梅文钦可以驮一驮我们。”

  “你说是不是呀,梅文钦。”李寸心说道。

  黑驴凑到她身前来,嘴在李寸心衣襟上乱咬,她被噌得发痒,故作恼火,拍它的脑袋,“你别给我把衣服咬坏了。”

  黑驴从她领子里咬出来一个东西,李寸心低头一看,是一个吊坠,狼牙的吊坠。

  她脑子里急电一样闪过无数画面,愣愣道:“我,我得回去,我得回村子去。”

  她脸色骤变,转身就向远处那个虚影一般的村子走去,“她还在等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