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芜双>第2章

  “阿蒲……”

  元女个子小小的,圆乎乎的鹅蛋脸上搽了红胭脂,身上的嫁衣也是红艳艳的,和她汪着泪水的眼圈一样的颜色。

  思凡在梦里皱紧了眉,呼吸也滞涩起来,屋里的空气仿佛一瞬间凝结成了固体,扼着她喉颈,挤出沙哑的呜咽。

  元女又唤她一声,她和思凡记忆里,十五岁的豆芽菜模样没有任何分别,只是眼里全然是恐惧,重重叠叠华丽繁复的嫁衣反倒像枷锁,将思凡和她毫不留情地隔开。

  “阿蒲,我……我怕,我不要去……”

  思凡听见梦里的自己叹气,而后是连她本人都觉得冷酷的声音响起:“陛下给了我们第二条命,这是你我的宿命,为国效力,虽死犹荣。”

  少女眼中残存的热切期盼熄灭了,整个人也好似油尽灯枯,失了魂般跌坐到地上,而后一支利箭从远方破空袭来,正正深入元女心窝,迸射的鲜血溅到思凡脸上,滚烫粘稠。

  思凡身体震悚着从梦境里挣脱,几乎是意识回笼的刹那间,她就又恢复了克制的理性,明明刚经历一场噩梦,她却连呼吸的节奏都未曾紊乱。

  乔三娘背对着思凡被安置在卧榻上,到底年纪大了,即便她不想,这会子意识也开始朦胧起来,思凡屏息瞧她一眼,又抬眼去望窗外天色,约摸还有两炷香,鸡便该叫头遍了。

  她披了外衣推门而出,隐匿在朦胧的晨曦中,又去了龙湖边。

  五十年前,前朝江山易主,诸侯趁乱谋反,兵变叛乱如野草烧不尽,天下版图动荡,分裂割据盛行,大大小小的战争从未间断,到了如今,商夏一国独大,各国局势日趋紧张,从十三年前商夏吞并西卫开始,一发不可收拾起来,这浩大的战事竟绵延至现在。

  商夏南部的邵州是个临海小城,城里人家多为经商出身,战事一起,生意经营不下,又纷纷回乡务农但求一条生路。

  思凡矮身钻进龙湖西边的树丛,暗卫的尸丨首还安稳躺在地上,武器一样不少,致命伤落在喉管,刀口锋利毫不拖泥带水,一击毙命。

  她将裙子一挽,露出一双青白纤细的小腿,蹲下丨身探了探暗卫穴道皮肉,没发现什么可疑之处,顺手收走了他用以证明身份的腰牌,刚准备起身,忽而便听见一少年的声音突兀地响在树丛外。

  “思凡姑娘,是你吗?”

  “啊!”

  阿雁试探的话语刚落,树丛中那女子已尖叫一声,冲出来躲在他身后,他定睛去看,是思凡不假,脸色却是煞白,不由慌张,对方却顺势解答了他的疑惑。

  “那……那里面,有死人啊。”

  阿雁拨开灌木瞧了一眼,从衣着上判断出来应该是个会些功夫的,当下先回过头安慰思凡:“姑娘莫怕,到处都在打仗,遇上这些难免,只是咱们镇粮食还算富裕,饿死的少,姑娘见得少就是了。”

  他又转回头去看尸体,同样注意到了那狰狞的伤口,暗道别是镇里引来什么难缠的人物,心里虽犯着嘀咕,又见思凡还是惴惴不安的模样,有心调节气氛道:“怎么?姑娘家的铺子专送人家入土,还怕这个不成?”

  “照你这么说,你夜路走了十来年,昨夜见了我,倒别吓得拽你师父衣裳呀。”思凡嗔怪着用眼剜他一下,倒像是小女儿使性子撒娇,脸色也渐渐好转过来。

  阿雁见她便只傻笑,也顾不得问她为何会在这里出现,天光已然大亮,镇子里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叮叮当当连成了片,二人并着肩往棺材铺走,思凡盯着自己的脚尖,突兀开口道:“过些日子,我大概便要跟我娘离开这了。”

  “为何?我明明——”阿雁下意识想说自己都打算找乔三娘提亲了,又泄了气没了声,半晌才道,“这样的年月,你跟乔姨能去哪?”

  若非乔三娘叛变,思凡才不愿走,这地界在战局中属实是个惬意的世外桃源,可眼下,她不得不早做打算。

  “娘的病不能再拖了,我打算带她回中州老家去治,若实在天不遂人愿,让她老人家落叶归根,也是好的。”

  思凡说着,竟不由哽咽起来,阿雁对着她将落未落的眼泪手足无措,愈加觉得自己没用,哪里配是什么提亲呢。

  送思凡到了棺材铺,二人匆匆告别,阿雁急着回家,打包些自己的银钱物品送给思凡,让她日后路途上好过一些。

  乔三娘早已醒转过来,思凡凝眸看她半晌,终究上前替她剪开已烙在皮肉里的铁丝。

  “小兔崽子,还想使什么招?奶奶我大约还受得住。”

  乔三娘仰面躺在床上喟叹一声,声音哑得仿佛喉咙里卡着痰,听得人抓耳挠腮地难受。

  “您看看该拾掇些什么尽早准备,明日一早,咱们就离开。”

  乔三娘听了这话却情不自禁笑起来,慢条斯理道:“你就那么笃定我会跟你走?我就算半夜跑了也未可知啊。”

  “你当然不会离开。”思凡烧了壶茶,仍照旧给乔三娘熬药,“陛下下次会派黄将军攻打商夏哪个边陲,你还未从我这打探到呢,为了效忠你的新主,你怎么可能离开我?”

  乔三娘没有答话,思凡也没指望跟她唇枪舌剑地攻讦,只把一碗热腾腾的棕褐色药汤递给她,语气里是不容拒绝的强势。

  “该喝药了,娘。”

  再度入夜,棺材铺早早便落了锁,思凡在屋里坐定,没理会拍门的阿雁,这孩子傻得可爱,跟她走得太近只会害了他自己。

  月上树梢,镇子里的一切再度归于沉寂,思凡坐在铜镜前打理自己的头发,镜子打磨得不甚清晰,她从镜子的边缘窥视榻上的乔三娘,后者压抑着持续不断的咳嗽,佝偻的脊背弯成了弓,一点绯色从脖颈处蔓延至耳尖,又是一声剧烈的咳嗽,乔三娘看着口中涌出的鲜血落在皱纹横生的手上,笑声癫狂犹如鬼魅。

  “好,好啊!不愧是我养出来的毒蝎子!狠到我都自愧不如!”

  思凡不回头,月牙似的指甲掐进手心,面上仍是万年不变的波澜不惊。

  乔三娘翻身滚落到地下,扶着床榻的边缘在地上坐直了,一字一句仿佛要把每个音节给咬碎。

  “你打小就没爹娘,我把你养在宫里,看着你一步步爬到现在这个位置……”

  弥留之际,乔三娘平复了情绪,一双浑浊的眼却好像洇了血。

  “你这样的恶种,根本就不会也不配拥有爱,你会落得跟我一样的下场,被至亲折磨至死,死了也合该下地狱……”

  她二人都不信神鬼,这些话不是什么无谓的诅咒,这不过是乔三娘和太多人交手后,对其中一个命运的断定。

  身后渐渐没了声音,思凡侧首瞥了一眼刚刚断气的尸身,那双时常萎靡的眼睛死死地睁着,毒蛇般啃噬在思凡的身上。

  思凡起身,想要把她的眼睛合上,手还未伸出来,身后纸张被利器划破的声音在寂静夜空中清晰如雷鸣,她下意识抽出缠在腰上的软剑防御,什么东西擦着她的鼻尖急急飞过,随后便是利器没入肉丨体的沉重闷响,乔三娘尸体受了这一箭,晃动着倒在了地上。

  思凡垂眸,她被箭矢割断的一绺头发,飘飘然无声落到了乔三娘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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