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芜双>第3章

  “吁——”钟翰征喝止了马跃下马背,棺材铺不大,前面的房间用来经营生意,中间一个小小的庭院,连接着后边的住屋,天刚蒙亮,人群却早把这地界给塞满了。

  铺外多是看热闹的镇民,人都道思凡家这档子事出得巧,只是不清楚为何突然来了那么多兵,有些人说话难听,只道这铺子里的白幡和棺材索性也不用撤,送了三娘后,指不定哪天把思凡自己也送了。

  院子里几匹马打了个响鼻,钟翰征推开随从士兵递来的凳子,示意对方驱散门外的无关人员,他自己则斜靠在卧房门槛上,眼神转向厨房。

  思凡烧了几壶热茶,又拿出十几只茶碗,茶刚添上,又要转身去端糙面饼,帘子还没撩开,那靠在门槛上的将领轻咳一声,思凡顿了脚步,回身向钟翰征行了个礼。

  “队里小兵失误,射杀了姑娘母亲,姑娘这样倒使我们汗颜了。”

  话是这么说,看他模样,却好像没有半点悔意,思凡并不意外,也没打算装出什么母慈子孝的情深意重。

  钟翰征是吴双的副将,敢如此大胆地扭转乔三娘的死因,背后缘由,她还需要观望。

  “军爷说笑,家母早已病入膏肓,整日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本就是没多少日子可过的了。”

  钟翰征身高总有八尺,全身披了重甲,周遭空气似乎都被这一身肃杀之气染得泛凉,他微微仰头,生着粗糙厚茧的右手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自己青黑色的参差胡茬,语气也无端加重了许多。

  “您让我们属实是过意不去,不如这样,姑娘随我去见我们将军,跟您好好赔礼道歉一番,况且姑娘如能在军队里觅个一差半职,也未尝不是条生存之道。”

  思凡面上现出犹豫神色,身形瑟缩了一下,钟翰征还未敢对她的身份加以定论,只当她是顾忌军队里全是大老爷们,又解释道:”我们将军的大名姑娘必定有所耳闻,龙渊将军吴双,您若真合了将军眼缘,只做个拾掇女子家物什的侍女,左右这些东西,我们糙汉子也不方便帮忙不是?”

  这样诱人的条件,对于一个失去了母亲的寻常女子,大约确是难以推拒的,可问题是,钟翰征的邀约未免显得太过急切,莫非是得了吴双授意?

  即便乔三娘真的投靠了吴双,她的身份始终是一层隔膜,大概是没有资格直接与吴双接触的,只能与她的下属亲信周旋,钟翰征这样急不可耐,该不是察觉了什么?

  思凡不知道乔三娘究竟吐露了什么,吐露了多少,如今的局面,吴双并没有下场,钟翰征也是好言相待,即便他们真的怀疑到自己身上,应该也没有太多实质性的证据。

  况且……

  思凡垂着头,只是抬眼飞速扫过钟翰征的脸,眼神又低下来,嗫嚅道:“既如此,小女愿随军爷见过吴将军,只是小女实在不堪担负服侍将军的重任,还望——”

  “这个不妨事。”钟翰征挥手强行打断了她,“我见姑娘的行李早已收拾好了,想是要出远门,如此便带上吧,见了将军后,若姑娘执意要走,我派几个随从,护送姑娘到地也是可行的。至于令慈,我会着人安排下葬,聊表歉意。”

  思凡俯身便拜:“小女恭敬不如从命。”

  一行人稍作整顿,又浩浩荡荡地离开,钟翰征打头,才推开木门,却又愣在了原地。

  身后的士兵还未看清门外有何异动,只见钟翰征刷地跪下,甲胄磕在石砖上,金属碰撞的声音热闹如鸣金击鼓,来不及反应,肉丨体的机械记忆支配下,十几人齐刷刷跪倒在地,浑厚的喊声响彻云天。

  “末将见过将军!”

  队伍的最尾,思凡白衫白裙站在原地,在一群跪下的士兵后显得尤为突兀,一瞬之间万籁俱寂,她没有抬头,只有目光悄悄向上转移。

  一匹纯黑毛色马匹的四蹄,一对蒙了厚厚灰尘显得破败不堪的马镫,一双描了暗金线的黑色军靴,一件青黑的交领袍,衣摆掩住了马上人纤长却有力的双腿。

  目光堪堪停在马上人的脖颈处,思凡不动声色地抬了头,那是张英朗却不粗糙的面容,五官大气舒展,剑眉下的一双凤眼不怒自威,含着块冰似的冷冷扫过众人,那是常年居于上位者独有的一种,令人心悦诚服的威严。

  可最吸引注意的,大约还是马上女子面庞上一道长长的刀疤,自右耳侧始,一直蜿蜒到锁骨。只一眼,思凡便能想象到,这样的一个人,到了沙场上该是何模样。

  察觉到马上人眼神的探究,思凡收了目光,缓缓跪下,隐匿在士兵中。

  “将军。”钟翰征起身,“您怎么到这儿了?”

  吴双的回答很不走心:“在军营里闲得无聊,来转转。”

  她下了马,抬手示意众人起身,思凡跟着众士兵立在一侧,偷了眼去打量吴双。

  思凡自己在女子中,身量已算得上高挑了,吴双却比她还要高些,只比钟翰征矮了半头,挡在面前,眼角余光被她全部占领,着实有压迫感。

  吴双的眼神时不时移到那不合时宜的女子身上,钟翰征会意,矮身附耳向她说了什么,二人结束了一段简洁的对话,再度翻身上马,吴双先一步掉转马头离开,钟翰征则向思凡道一声“得罪”,便一把将她捞起安放在自己身后。

  思凡不明所以,钟翰征的解释也含糊其辞:“姑娘很合将军眼缘,便留下吧,将军待人一向是极好的。”

  她着实是叫这主仆俩的先斩后奏闷了气,思凡不知道吴双将自己吸纳成她的左右是何目的,马蹄奔驰,风声猎猎,熟悉的景物在高速的移动下也模糊成了色块,色块再被搅动成液体,流成一条湍急澎湃、暗潮汹涌的瀑布,冲刷得她心底防线几度绷紧,几欲折断。

  大军军营驻扎在邵州边界,思凡被送进了吴双的帐子,她自己寻了个位置坐下,听见吴双交代钟翰征给京城写信,什么军队已于八月初四抵达邵州,预备横渡红水江攻打承国,由北到南,直取承国国都。

  二人交谈的声音不大,朦朦胧胧只听得大概,思凡看向挂在帐上的一副巨大的地图,各处险要关隘、关键城池、河流山川皆已标注清晰。

  红水江的一条支流在邵州境内,出了邵州,过了红水江,也便相当于是出了商夏了。

  红水江地处险要地势,水流流速极快,且江中密布锋利礁石,极难渡过,是以濒临红水江的承国并不在江边多加防范,因此吴双的这条路线,成功的几率很大。

  思凡独自一人在帐中枯坐到入夜,她抱臂靠在角落,眯眼打算小憩片刻,刚闭上眼,营帐口一阵窸窣响动,思凡挑了挑眼皮,看清了来人,不是吴双又是谁呢?

  吴双不是拘于礼数的人,她端了碗清粥,又拎来一个刚扑了火还滚烫的烤山芋,一并搁在桌子上,自己却坐到榻上,翻着一本书。

  思凡等了半晌不见她动作,知道这饭食是给自己准备的,磨蹭着坐到桌前,拿着勺子一小口一小口,狸猫喝水一样地喝着粥。

  说是粥,其实也不过是薄面汤漂着几星米粒,思凡不挑剔吃食,再难以下咽的东西她都吃过,她静静吃着饭,眼窝却不自觉红了,再后来竟开始克制不住地哽咽,发觉这哽咽声被吴双注意了,又忙压制了声音。

  吴双隔着书页看她,有些摸不清这女子身份究竟是否有疑了,若这副模样是演出来的,倒还真是技艺绝佳啊。

  她等着思凡吃过饭,收拾了桌子,才慢悠悠开口道:“叫什么?”

  思凡颔首,报了名字。

  “男怕夜奔,女怕思凡。”吴双念叨着,将手上那卷书展开,封皮上赫然印着“孽海记”三字,倒把思凡逗笑了。

  “我以为将军该读的都是些佶屈聱牙的兵书,怎的您也读这些不上台面的小情小爱?”

  “这话有失偏颇。”吴双索性不读了,找出一床被子,给思凡在地上打了个地铺。

  “兵书之流,不过是行军用兵之道,是教人怎么打胜仗,却不是教人如何救百姓。”

  多的吴双却没有再讲了,被子收起来太久,闻着有股挥之不去的霉味,思凡向来是把她扔到猪圈她也能睡得香,向吴双道了谢,便缩进了被子里。

  这几日操劳忧心太多,没怎么休息,现下还真有些困倦,思凡却不敢睡得太沉,她翻了个身,把意识唤醒一些,万一睡梦中没了命,那才是真的有苦说不出。

  思绪再度昏沉之际,模糊中,她好像听见吴双说了话。

  “上来。”

  思凡睡意没了大半,确定自己没有幻听,显然在这只有两人的帐子里,吴双显而易见也没有说梦话的习惯,那这简短的两个字,只能是对自己说的。

  她犹豫着,悄声爬上了吴双低矮的床榻,将军和衣平躺在里侧,思凡不想离她太近,缩手缩脚躺了下来,好不委屈。

  动作中,她不慎碰到了吴双的手,肌肤相触的那一刻,思凡难得怔愣片刻,那手的触感根本不像人的皮肉,倒像是三九天里河面冻上的冰,她恍惚明白了吴双叫她上来是何用意,思凡极有眼色地躺下贴近她,才发现她夜里睡觉,身上还裹着甲。

  难怪敢在生人面前就睡过去。

  按下心中乱七八糟的想法,思凡又大胆地攥了她的手,一条胳膊横在吴双腰间,松松垮垮,正正将吴双围在怀里。

  思凡声带并未振动,用气音将话送出来:“将军身上怎的这样冷?”

  吴双低声答道:“从小落下的病根儿罢了。”

  “那……我每夜便替将军暖着。”

  思凡的唇就靠在她颈侧,温热的气息吹乱了她碎发,没什么力道地与她的肌肤相贴。

  “以后你日常负责军队的三餐伙食,粮食省着点吃,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管百姓借粮。”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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