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已经落下,噼里啪啦地拍打着林子里的草木,风卷进来,带着泥土的腥味。
混着血的味道。
她俯身,将唇贴在祁君奕受伤的地方,用力一吸,苦涩而甜腥的味道顿时弥漫在口腔,她不敢停息,立马吐了出来。
如此来回了十多次,那处伤口才流出了颜色正常的血液。
傅锦玉稍稍松了口气,从怀中拿出一包药粉,指尖轻轻抚过她的墨发,喃喃道:“殿下,若是太疼了,你就咬我吧。”
白色的粉末落在伤口处,那趴着的人疼得攥紧了衣袖,紧紧咬住了唇。
傅锦玉咬咬牙,撕下身上一块干净布料,飞快地将那伤口包扎好。
她将人搂进怀里,柔声哄着:“没事了没事了,殿下,没事了。”
怀中的人疼得微微发颤,许久才安静下来,可一阵风来,又吹得她微微颤抖。
天色已经黑了,傅锦玉看不清她的脸,她只能听见怀中人近乎梦呓般地呢喃。
“冷……”
她微微缩着身子,可似乎因为动作又扯到了伤口,疼得她额头出了汗。
傅锦玉脱了外衣,将人裹起来,严严实实搂进怀里,她摸索着,掀开她额头汗湿的碎发,为她擦了擦汗,感受着她微弱的呼吸,心里一慌,低语道:“殿下,你不要睡好不好?”
怀里的人没有应答,气息有一下,没一下的。
风吹进来,冻得傅锦玉一抖,说出的话也好似颤抖了一下。
“殿下……求你,不要睡好不好?”
她将怀里的人搂得更紧了,喧嚣的风声中,她隐约听见了那低低的一个音节。
“困……”
“不要睡,不要睡,”她像个不讲理的小孩,可话里又带了一丝哭腔,“殿下,不要睡好不好?”
“你不要睡,我、我和你说说话。”
可傅锦玉一时又不知该说什么,沉默了一下,她道:“你不要睡,我和你讲讲我小时候的事好不好?”
指尖上一凉,那人好似轻轻碰了下自己。
这么感兴趣吗?
换成平时,傅锦玉肯定是会调笑几声的,可眼下她只是淡淡地扯了下嘴角,嗓音在雨声中轻飘飘的。
“你该听说过太后喜欢我吧?她对我的确是极好的,无论是多宝贵的东西,只要我喜欢,她都会给我,”她阖了阖眼,“她还亲手教我识字、品茶……偶尔我做错了,她也不生气,只会摸摸我的头,笑着让我重来。”
“你知道为何她会待我那么好么?”
傅锦玉拢了拢外衣,将怀里的人裹得更紧了,低语道:“因为我很像我去世的姨母。”
“……太后是个极厉害的人,看似不争不抢,却比谁都会争抢,入宫虽非自愿,可她誓要比谁都走得远……所有人都是她的棋子,我姨母也是。那杯酒里有毒,太后是知道的,但为了扳倒贵妃,她还是装作不知……”
“……太后也许是很难过的,可我幼时问她是否后悔,她却又说不后悔,她告诉我,为权势而生之人,不能后悔的……”
“可我有些后悔了……”
最后一句,她说得没有一丝声音,隐隐约约似有哭腔,可一道惊雷闪过,她眼底却不见泪水,唯有隐忍的痛苦。
沉默了一下,她的语气又轻快了些:“殿下可还记得我总哼给你听的那首曲子?”
“我不瞒你了,那是你哼给我听的。”
“那时你还只有四五岁左右,小小的一个,我随太后来长明观上香,偷溜到后山竹林里去玩,正好在那个亭子里遇见你了。”
她似乎是想到了往事,唇角露出一抹笑:“那时我比你高,于是就骗你说我比你大,让你叫‘姐姐’,你傻乎乎地信了,叫了一声。”
她摸了摸祁君奕的脸,感觉到指尖的冰凉,将外衣扯来把脸给她裹上。
“那时你正在吹笛子,我让你吹首给我听听,可你那时候好像没学会,断断续续地吹了首,就是我哼的那首,不过我后来问了很多人,并没有人知道叫什么,想来是你吹错了,不过倒也好听。”
傅锦玉缓一口气,像是在犹豫一样,片刻后还是道:“我觉得你好看极了,自那以后,我便总是央着太后带我去见你,不过……我并没有直接和你见面,我只是远远地看你一眼。”
似有一声叹息。
“我选择助你并非是因为你合适,而是因为远远看着你时,太后问我日后可要嫁给你,我说,要。”
“殿下,很早很早的时候,我就选择你了。”
只是你从来都没察觉到。
你也不能察觉到。
傅锦玉阖了阖眼,有些困倦的样子:“殿下,我承认,后来的一切大多都是算计过的,包括长明观的后山你救我出坑底,我打伤你的鸟,我在你的香出错时替你解围,我约你去看花灯……”
“可我不仅仅是出于试探,我更多的是……是不甘心,”她喃喃着,苦涩地扯了下唇角,“没道理我陷进去了,你却能置身事外。”
“殿下,我素来都不是一个好人。”
太后没教她如何做好人,她只教她该如何去挣,该如何去斗。
那时隔着重重翠竹,太后指着祁君奕,问道:“你可喜欢?”
她答:“喜欢的。”
太后又问:“那么日后,你可要嫁给她?”
她答:“要。”
太后笑了,摸着她的头,轻描淡写道:“既是喜欢,既是想嫁,那么就想法子拉着她一起坠入深渊。”
那时傅锦玉还太小了,对于太后的话似懂非懂,可她看着竹海中小小的那抹身影,觉得拉着她倒也不错。
后来知道祁君奕是女儿身时,傅锦玉还是震惊过的,可毕竟是惦记了许久的人,是男是女又有什么重要的呢?她只是想要那个人罢了。
“热……”
怀里的人突然挣扎了一下。
“热?”傅锦玉不理解,她摸了摸祁君奕的手,又借着雷光往上,摸了摸她脸,明明都是冰凉的,怎么会热呢?
可怀里的人还是不安分地动着,将裹在身上的外衣蹭的松松垮垮,一阵冷风袭来,她方才安静了些。
傅锦玉很不理解,借着闪过的雷光,把手贴到了她额头上,掌心下的肌肤滚烫如沸水。
她心里一惊。
明明手脚都是冰凉的,怎么额头烫成这样?
傅锦玉捏了她的腕子要把脉,可祁君奕的脉象本就有些乱,眼下因为重伤微弱得不行,她什么也看不出来。
傅锦玉顿时心里慌得不行,可眼下雨太大,她不敢带着祁君奕出去。
冷风散后,祁君奕大概又觉得热了,没甚力气地动着,似乎是想把身上的外衣挣开。
“殿下莫要乱动,”傅锦玉将她头边的外衣松开,但仍旧把身上给她裹好了,“你先别乱动,我去去就来。”
她轻轻将人放到地上,从怀里拿出手绢,朝着洞口走去,伸手将手绢放到外面。
刺骨的秋雨冻得傅锦玉雨指尖一缩,待手绢浸湿了,她便缩回手,拧了拧,给祁君奕贴在额头上。
“好些了么?”
祁君奕没有回答,可大约是觉得舒服些了,没再乱动了。
傅锦玉松口气,但也丝毫不敢松懈,一直守着祁君奕,待她额头上的手绢热了,就重新去淋雨水,如此来回了几十次,祁君奕的额头才凉了下来。
为免祁君奕睡着,傅锦玉又把她搂进怀里,抑扬顿挫地说起自己小时候的趣事:打碎了父亲的花瓶,躲到宫里去;在清风书院时,瞒着所有人偷夫子种的桃;趁下人不注意,溜到城外的林子去去打鸟……
怀里的人最开始在傅锦玉说得眉飞色舞时,还会给些反应,渐渐地就不怎么动了。
傅锦玉时不时去探探她的鼻息,感受着她越来越弱的呼吸,心急如焚,可也没有办法,她只能想方设法讲些趣事,让祁君奕不要睡觉。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雨终于停了,傅锦玉当即将人背起来,大步朝着外头走去。
肯定是不能原路返回了,一来路陡,她怕摔了祁君奕,二来原路荒芜人烟,若是遇到傅钧的人还好,若是遇到杀手就完了。
她隐约记得林子东边出去有个镇子,想来定有大夫。
天色照旧黑沉沉的,似打翻了墨水。雨后的林子并不好走,泥泞的土沾上鞋子,显得很沉重,又滑极了,稍不注意就得摔个跟头。雨滴顺着树叶滴落,落到身上,是刺骨的凉。
“殿下……你不要睡好不好?”
傅锦玉看不太清方向,走得很吃力,可她不敢停,她只能咬着牙,一边喘气,一边费力地吐字。
“我、我给你唱个曲子。”
为免祁君奕睡着,她故意唱得很难听,调子从东边就歪到了西边,时不时还突然提高音量,鬼嚎似的。
背上的人并没有多大的反应,只是虚虚地搂着她的脖子。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多了个坡,坡下远远地出现几点灯火。
傅锦玉心中一喜:“殿下,你再撑一下,我们马上就到了。”
她并不指望背上的人能回答她,可刚走一步,身后之人却突然有了声音。
“阿锦……”
声音虚弱得不行,好似将灭的烛火。
“殿下?”傅锦玉心中一慌,加快了步子。
“阿锦,我性子闷,嘴又笨,自幼就不讨喜……阿狸是第一个愿意陪我的……你是第二个……”
她缓了一口长气,声音大了些。
“我真的很开心……”
搂着她脖子的手直直垂了下去,背上的人再没了半点声音。
“殿下?”
傅锦玉不敢停,也不敢回头,她只是拼命地跑起来。
“殿下,你不要睡……求你了……出生在权势之家,我见惯了许许多多的尔虞我诈,你是我见过最干净的一个……旁人皆想利用我,太后是,陛下是,我家人亦是……唯有你……殿下,唯有你是真的爱我……我只有你了,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你撑住,就当是为了我……”
灯火已经近在咫尺了,脚下却突然一滑,傅锦玉一头栽了下去。
她下意识将祁君奕护在怀里,身体不受控制地滚了下去。
晕过去前的最后一眼,是怀中人苍白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