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命笑道：“任别空？我倒小觑了他。”
这些年来，官家封的仙人仙君从来不少，虽然任别空在这两年里尤得赵佶宠幸，追命也一直没把他当回事。现在看来，二师兄和四师弟那边的事倒不简单。追命很想问问，如今江湖上流传的有关铁手的那件事与回仙教有没有关系，然而此时此刻，他得先将更要紧的事解决了。
压下心底疑惑，追命道：“疯掉的人还能有机会治好吗？”
温子非抬起眼皮，犹豫了好一会儿，小声道：“才疯掉的人当然能治好，可是时间一旦超过了两天，那就相当于病入膏肓——哎呦！”
这话一落，温子非的身体猛觉一疼，只听砰砰砰的好几声响，众人或脚踢，或拳打，齐齐往着温子非身上招呼，兼杂着许多愤慨难过的怒骂。温子非吃痛，不禁大声求饶，用恳求的目光望着追命。
追命没有理会，喝着自己的酒。
过了一会儿，追命见再打，估计地上的人就得没命了，这才开口道：“别让他死了。”
死了可就什么都问不出了，对这点薛纲心知肚明，憋着一口气，一挥手，让众人停了动作。
追命遂继续问：“你们装鬼杀人时用的香是什么香？”
不问如何杀的人，却让首先问起了那香。温子非一惊，彻底服了追命，唯有低头老实答道：“那香……叫做恶梦香，是上头给我们的，我也不知道它究竟是怎样制成。但它很有用，只要放出香味来让人一闻，就可以使对方陷入幻境，而且是对方心底最可怕最不愿再看见的幻境。”
必须离得很近才行。
香在远处，风轻轻一吹，香气就随风飘散了，根本不可能起什么作用。因此只有在对方是孤零零几个人之时，他们才敢将这恶梦香放出来。不然若大家伙都在一处，总有闻不到的人，总有清醒的人，见状便会什么都明白。而至于为何每次都要在月隐之夜行动，不过是为神鬼之说添一个唬头罢了。
人，一旦陷入幻境，便会对周遭的事看不见也听不清，这时杀掉陷入幻境的人就是轻而易举。剩下没杀的人呢？就任由他们在幻境里发疯。幻境里的时间总是格外漫长，若在现实里只过了一个时辰，那在幻境里便似乎过了一年。整整一年甚至几十年都在同一个噩梦里被纠缠折磨，不疯掉才怪。
追命沉着脸喝酒，没去看叶告的神色，但此时心底怒意是越来越多了。
将酒囊重重放到了石桌上，追命接着道：“这之后你们就可以出场了？”他的语气从未像而今这般冷过，“那香的名字叫做恶梦香，那你做法时点燃的香是不是就该叫美梦香了？这两个名字就是你们那位任教主取的？”一笑道，“还挺名副其实，让人一听懂。”
冷冰冰的语气说出来的笑话一点都不好笑，只会让温子非觉得浑身都发抖。
温子非一边揉着自己身上发疼的肋骨，一边道：“是……美梦想会引发人心底最深沉的欲望，做个十几二十次这样的梦之后便会着迷，沉迷于梦境不能自拔。而在这期间，配合梦境我们会与对方说些其他有关回仙教的话，不须多久，他们什么都会信。”
沉迷于这些梦境的前提是，你得相信它，只有相信了它才能沉迷进去。相信的力量无比强大，若是丝毫都不信，即使这样的梦做个上白上千次，那也完全无济于事。
然而更强大的力量是欲望。
最美好的欲望，有几个人能够抵抗得了它？
追命点点头，道：“做了这些美梦的人，相信了你们的人，就可以完全供你们驱使了。”话锋随即一转，“就比如说袁家庄的前任庄主袁州，他也是信了你们回仙教才胡乱杀人，事后还能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罢？可是袁家庄闹过鬼吗？”又问道，“还有袁州杀害的那对夫妇，他们也是你们的人？”
温子非实在不明白追命咋能知道这么多，越害怕，就不敢再耍花样，遂道：“不需要在袁州的面前表演闹鬼，是因为袁州本就信奉三清，信奉神鬼之说，这第一步就可以省了。我带袁州和那对夫妇来了这儿，是想让他们多多做几个美梦，谁知道……”
追命听到这儿打断了他，对有一点产生了好奇，道：“那对夫妇果真也是你们要骗的对象。可他们不是武林中人，就算入了回仙教，又能替你们干什么事？”
温子非道：“钱。那对夫妇不是武林中人，但他们常年行商，家中颇为富有，所以他俩一旦信了回仙教，就会给我们源源不断的供奉。我们做这么多事，是极需要银子的。”
需要钱的也不仅仅是回仙教，还有教中许多的人。温子非、何火况、薛绝……这些人明明对装神弄鬼之事心知肚明，却还始终为回仙教做事，为的不是银子又是什么？
温子非叹着气，忽道：“谁知道我把那三人带来许州没两天，薛绝那小子就看上了那妇人的姿色把她给强了，那妇人的丈夫知道此事后连夜带着妻子他跑了。袁州不明白怎么回事，问起我，我只好唬他说，那对夫妇被恶魔上了身，已无拯救机会，必须杀了他们，所以……所以……”声音越渐微弱，低头不敢看追命。
追命却侧头看薛纲。
薛纲听到前头，犹自愤恨，直到温子非的口中说出了“薛绝”这两个字，他的脸色陡然一变，变得越来越白，睁大瞳孔死死望着温子非，到最后忍不住两三步抢到温子非面前，抓起他的衣领，怒声道：“薛绝他跟这事有什么关系？”
温子非见对方这个样子，哪里敢答？
薛纲连忙道：“薛绝也是被你们骗了是不是？”
温子非摇头道：“他不是被我们骗，他一开始就是我们的人。”
薛纲心下一怒，扬拳便要向温子非打去，右手尚在半空中，却忽觉手腕被人紧紧一握，登时不能再动。他转头望去，握住自己手腕的竟是陈日月。
薛纲吃了一惊，才这般年纪的少年已有了如此厉害的手劲？
追命这时才慢悠悠起了身，一边喝着酒，一边走到了温子非的身旁，将他拖到一旁，同时间陈日月松开了薛纲的手腕。追命转过身，笑着面对着薛纲，道： “薛帮主，他已经受伤不轻了，你这一拳下去，我和我大师兄好不容易才揪出来的能说实话的证人可就没了。”顿了顿，“另外，薛帮主，有关令弟的事，我想问一句，在之前你在各个客房看见的那些暗门，你觉得贵帮有哪位兄弟有这个能力在你不知道的情况下建造？”他负着手，语气冷静，“我明白薛帮主心中感受，但到了这种时候，有些事我不得不与薛帮主明言，希望你也别再自欺欺人。”
薛纲的身体有点颤抖，依然不愿相信。
薛霜行上前扶住了父亲。
追命不再看他，转首对温子非道：“我们继续，我问你答。”
温子非忙不迭点头。
追命问道：“你们骗了这么多人，难道就没一个明眼人，意识到自己受骗了？”
温子非道：“当然有，而且不算少。但这些人……”他望了一眼院子角落里被铁链锁住的四只黑毛血瘤怪物，“只要给这些人服下一种毒，他们全身就会长出黑毛与血红色的瘤子，力气也会比平时大许多人倍……还有……”
追命脸色终于沉下来，道：“还有，最重要的是，他们会没了神智，只听你们的哨声吩咐？”
温子非咽咽口水。
追命紧接着问：“为什么他们杀不死？”
温子非道：“他们身上的血瘤太厚了，刀剑根本刺不进他们的肉里。”
追命又问：“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给每个人都服这种毒？这样一来，不但能让他们的战斗力变得更强，还能保证所有的人都绝对乖乖听你们的话，不会再对你们起任何疑心。”
温子非摇了摇头，道：“这毒没那么好，虽然它能使人的战斗力变强，可没了神智，就是行尸走肉。况且……况且服了这种毒之后活不过两三天。”再次瞄了一眼那四只怪物，“他们变成这样已经两天多了，估计等到今夜过去，天一亮……他们就……”
追命的目光此时也转向了那四只不停哀叫的怪物，不再发声，许久许久，他长长叹了一口气。
追命是很少叹气的，片刻后，他的语音又恢复了森然，道：“何火况敢把这四人和外面那些人一起带来——”既然知道了怪物其实本为人，追命对怪物的称呼就变了，“说明你们之前没用这些中毒的人来吓唬别人，那为什么只吓唬穹空帮？”
温子非苦笑了几下，道：“因为无情大爷。”他的笑比哭还难看，“我们知道无情在这里不好对付，所以只能将那些怪物放出来。”
追命蓦然笑了。
在与温子非对话这一会儿，他已好半天都没有笑过了，此时唇角忽而扬起，喝了口酒，道：“你们还知道我大师兄不好对付，算你们还有点脑子。”转眼间笑意变为冷意，一字一句，“那我二师兄和四师弟好对付吗？”
温子非打了个寒战。
追命靠着树的姿势悠悠然，语气却像一块冰，道：“我二师兄和四师弟被人陷害的事，是不是你们那个任教主搞的鬼？聂直梧与裴微是不是也是你们的人？”
伏西镇一个小镇，但所处地理位置正当要冲，因此在此附近的武林门派绝对不少，其中自然有许多江湖豪客都是“小孟尝”聂直梧的好友。
当然，江湖那么大，与聂直梧不熟的人也大有人在。
究竟哪些人是聂直梧的朋友？哪些人与聂直梧并不认识？
神侯府自有一套独特的情报系统，尽管比不上金风细雨楼的白楼，可在江湖武林之中那也是数一数二的。早在铁手被聂直梧与裴微诬陷不久之后，冷血已传信给魏简，拜托他查一查与小孟尝认识的朋友究竟有哪些。
资料终于送到了铁手与冷血的手中。
两份资料，摆放在院里的石桌之上。
闹事的人还聚集在在门外，想来再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破门而入了。趁着这个时候，铁手与冷血并肩站在石桌边，看起了桌上那两份资料。一份记录着小孟尝与裴微认识的所有朋友的名字，一份记录着此刻在门外所有人的名字。
铁手对围墙外的喧哗吵闹似充耳不闻，只看着资料上记录的一个个名字，道：“四师弟，有没有瞧出哪里不对？”
冷血没立即答，却是看了魏简一眼，道：“有笔吗？”
魏简立刻奉上笔墨。
提笔，沾墨，冷血在记录着此刻在门外闹事人的名单上勾去了一个个名字，且勾得十分之快，下笔没有犹疑。
共四十七人的名单，冷血一共勾去了二十三的名字。
然后，他才冷冷道：“这二十三个人，与聂直梧和裴微都不认识。”
魏简闻言先吃了一惊，道：“不认识？那他们吃饱了撑的，来为聂直梧和裴微报什么不平？”
冷血看向铁手。
铁手笑道：“你的记忆力越来越好了，才看一遍就能记得这么清楚。让我记，我就不能记得像你这样准。”
记录聂直梧与裴微的朋友的那份名单上的名字可就吓人了，足足有好几百个名字密密麻麻列在上面，足可见小孟尝交友之广。
冷血道：“二哥，这时候你就别夸我了。”又问道，“你有什么看法？”
铁手笑了一笑，沉吟须臾，右手食指轻轻划过冷血所勾去那二十三个的名字上面，低声道：“他们不是为了给聂直梧与裴微报不平，那只能是为了——”
冷血接口道：“任别空。”
铁手颌首道：“任别空背后势力很多，这些人应该都是听从了任别空的吩咐。”
冷血的眉头瞬间一扬，脸上浮现出喜色。
铁手见状笑道：“想到什么了？”
冷血右手抚上腰间剑的剑锷，眼中透露出一点兴奋，冲着铁手一笑，道：“那这二十三个人，我待会儿是不是可以不留情面了？”
之前的那几战，向来出手狠绝的冷血难得留了许多情面，没伤任何一个人，便因为那些人里没一个是坏人，冷血的原则告诉他，他绝不能够伤人。如今好不容易发现了这二十三个任别空的手下，能毫无顾虑地与这二十三个人打一场，冷血正想发泄发泄这几日的不高兴。
铁手立刻明白了冷血意思，随即正色道：“不行。”
冷血的脸色一下子沉了，道：“为什么？他们又不是什么好人。”
铁手笑笑，挽着冷血的肩向着前院大门口走去，一边道：“他们不是好人，有谁知道？你伤了他们，只不过是再多加几个罪名在我们头上，我们的局面就更不好过了。不过——”成竹在胸地微微一笑，“要想打破如今这个局面，确实得从这二十三个人身上下手。”
后一点，冷血当然明白。
但冷血听着铁手的前半段话，默然无语，半晌之后，才道：“二哥，在你眼里我就那么冲动？”
铁手一愣，该怎么回答？
说不是，那是骗人；说是，那必然会惹恼了小师弟。
铁手忽然很无奈。
幸而冷血也没逼着铁手回答，这便放过了铁手，道：“我说我不留情面只是想给他们几个小的教训，又不会真的重伤了他们。”
铁手忙忙点头，道：“对不起，是二哥误会了你的意思。那就照你的办。”他伸手想要揉揉冷血的脑袋，忽一眼睹见身边那多人，旋即将手放下，落到冷血的肩上，拍了一拍，笑道，“我知道，之前你打得不痛快，这两天一定憋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