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追无/铁冷铁]春秋江湖>第182章 第 67 章

萧愁在浮生楼的大厅跪了三天三夜。

这三天,这三夜,他没吃一口饭,没喝一口水,亲眼看着他从小看大的兄弟们因疼痛而滚在地上哀嚎。好兄弟的平安,陌生人的性命,这两者孰轻孰重?萧愁不愿去想,那一声声痛极的求饶声逼着他去想。

郁旗背对着他,叹道:“我养了你这么多年,第一次让你为我做一件事,你都不肯吗?”

萧愁看了一眼在地上不停打滚惨叫的兄弟们,咬了咬自己发白的嘴唇,仍旧摇了摇头,语音虚弱但坚定地道:“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但我不想杀人。”

郁旗赞道:“好,有志气!那我就不逼你,你做你的好人罢。”

萧愁惊喜地抬起头。

郁旗没理会他,径直走了,留下一句:“做好人之前,你再跪一个时辰。”

萧愁继续跪了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之后,郁旗带了三个血淋淋的人头,直接扔到了萧愁的面前。

鲜红的人血。

萧愁第一次看见鲜红的人血,瞬间模糊了他的眼睛,他呆呆跪在原地,连呼吸都已忘记。

郁旗蹲下了地,凑近了萧愁的耳边,不含感情的声音响起,冷冷一笑道:“你以为你不杀他,他就能活吗?要死的人迟早都是会死的,而你坚持了三天三夜,坚持的结果不过是让他们——”指了指仍在地上打滚的那群小孩子们,“痛苦而已。萧愁,别妄想做好人,我当初捡你回来是冲着你的习武天赋,不是让你来当好人的。”

说完,留下依然发愣的萧愁,头也不回地走了。

萧愁倒在了地上。

——这就是自己坚持了三天三夜的结果?

又是一个时辰。

萧愁找到了在庭院赏花的郁旗。

郁旗道:“想通了?”

萧愁道:“雇主让我们杀的人只有一个,另外两个人头是谁?”

郁旗道:“路人,运气不怎么好的路人,他们看见了我杀人,所以我只好动手了。”

萧愁道:“杀了他们,雇主不会多给我们银子。”

郁旗道:“你什么意思?”

萧愁道:“我可以为你杀人,但我有要求。”

郁旗道:“哦?”

萧愁道:“一,只杀雇主让我们杀的人,别的人不能动;二,杀人,但不许折磨人;三,小孩子不杀。”

郁旗道:“前两条没问题。最后一条……有些雇主要的可就是斩草除根。”

萧愁道:“封了小孩的武功,他们还能干什么?”

郁旗想了想,道:“也行,只要你能说服得了雇主。另外,你还想要提什么要求,都随便提。萧愁,我这个人只看结果,你是我收养的孩子里武功最好的,浮生楼的未来可就看你了,只要你能完成任务拿到钱,你想要定什么规矩都可由你。”他转过身,拍拍萧愁的肩,一笑,“你说,我是不是很够意思?”

萧愁的身体僵硬着,半晌,才吐出一句:“我已答应了你,你是不是可以给阿争他们解药了?”

郁旗笑道:“你真是个好大哥。”

萧愁闭上了眼睛。

那一天的鲜血,始终在夜深人静时出现他的脑海中,提醒着他的坚持有多么可笑,提醒着他将永远陷入黑暗泥淖而不能自拔。这些年,萧愁所能做的,就是尽量多照顾自己的兄弟们一些,尽量让自己的兄弟们在那个恐怖的浮生楼过得好一点。这一次,萧愁又见到了血,从自己的嘴角渗出的鲜血,因为自己的兄弟对自己击出的那一掌。

项争大叫道:“兄弟?!你真的有把我们当做兄弟吗!”

萧愁诧异地看着他,道:“我什么时候没把你们当做兄弟了?”

项争低低地笑起,叹道:“你是有把我们当兄弟,可这个兄弟情和你心中可笑的坚持比起来,就一钱不值。当年我们因涤魂决发作,痛了三天三夜,你也没为我们答应楼主杀人。这些年,兄弟们偶有失手丧命,你从来不为他们报仇。当然,楼主也从来不为我们报仇,可他一直都将我们当做工具,我们认了。但你呢?我们最敬重的大哥,你又是怎样做的?你知道你让兄弟们有多寒心吗?就说前些天,严阙死在铁手冷血手里,你不闻不问。还有六年前,若不是你先罚了关准,致使他伤势严重,他也不至于在四天后的行动中失手被杀。你知不知道严阙和关准生前最敬爱的人就是你啊!”

萧愁的脸色越来越白,道:“我早跟你们说过,死生有命,如果有一天死的是我,你们也不必为我报仇。关准他……浮生楼的规矩之一就是不动小孩子,是他破坏了这个规矩,不然你以为我想罚他吗?可……可我若是知道四天后楼主会派他出去行动,我也不会……”

项争哼了一声,似拿了一把刀子继续在萧愁的心上割,道:“那你说,关准他为什么要动那两个小孩?还不是因为你被常飞龙那鬼阵法困住,他是为了救你,才不得不拿那对双胞胎去威胁常飞龙?可过后你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说着咬牙切齿,“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罚他!”

萧愁抬头望向天,但只看得见黑漆漆的洞顶,他叹道:“这就是你要杀我的理由,为兄弟们报不平?”

若是这个理由,萧愁能够接受。

项争却摇头。

等了半晌,项争才开口:“萧大哥,你说我们是什么人?”他自问自答,“我们是杀手,是正义之士眼中十恶不赦的人。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妄想做好事?我一直不明白,你定的那些规矩有什么意义?不动小孩子这一点已经让许多雇主都不满,不折磨目标、不杀除目标以外的人,更让我们束手束脚……我太累了,萧大哥,这样的日子我过得实在太累了。”叹口气,顿一顿,“楼主其实早想要除掉你了,只不过是因为你的武功太高,能为他做的事太多,他才一直犹豫。但这次,你真的惹恼了他,他告诉我,只要我杀了你,他就让我取代你的位置。”

萧愁截道:“他杀我很容易,只要他给我停了解药,而不必用到你。”

项争道:“我不知道楼主是怎么想的,但……但只要我取代你的位置之后,浮生楼的规矩就可以由我来定,我就可以过我过的生活了。”

说到这儿,项争迷茫了一会儿。

想过的生活?那是什么呢?自由自在,再用不着被迫听从郁旗的吩咐——如果有朝一日能过上这样的生活,就算自己立即死了,那也甘愿。

可不能够。

涤魂决的毒在自己体内一日,这种生活就永远不可能。

项争长吸口气,续道:“我再也不用每次行动时都小心翼翼避免杀了目标以外的人,再也不用考虑如何在不折磨目标的情况下问出雇主需要知道的,斩草除根的生意我也可以接。我已经是个杀手了,我想做一个痛痛快快的杀手,有更多钱,更快乐的享受。”他终于再次将目光投向萧愁,泪水已模糊了他的眼睛,“所以,对不起,萧大哥,你必须死在我手里。”

剑起,剑落,他一声大叫,似是在发泄自己心中的痛苦。

刀光忽亮!

幽暗的地洞里,倏然亮起了两道夺目的刀光,明亮耀眼,比火光还亮!

项争砰然倒下。

一把长刀,刀刃刺进了项争的胸口,心脏位置;一柄飞刀,刀身没入了项争的眉心,没有偏差。

萧愁看着那柄飞刀,好半晌,捡起了地上的灯笼,怔怔地转过了身。

白衣的青年坐在石地上,灯笼里的火光照着青年的脸,却依然那样苍白,一种长期的不正常的苍白。或许是在这潮湿阴冷的地洞呆久了,青年此时的唇都不见血色,他单薄瘦弱的身体仿佛黑暗一根蒲苇,折不断。

萧愁道:“无情?你、你一直在这里?”

无情平静道:“我是无情。”看向项争心口所中长刀,他带着冷意微微一笑,“断水刀法,名不虚传。我刚才倒不该出手。”

萧愁同样看向项争的尸体,眼中露出悲痛,道:“无情轻功,名不虚传。你在这里多久了?”

无情道:“我想要听的,都听到了。”

萧愁一阵无奈苦笑。

霍地,萧愁顿觉头一疼,全身没了力气,双腿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整个身体都颤抖着,一种冰火两重天的痛苦感觉在他体内生起。抖动着右手,他艰难地从怀里摸出一个白玉瓶子,倒出一颗药丸在掌心,而因双手动得厉害,还有两颗药丸不受控制地落在地上,他也无暇去捡,只慌忙地将掌心那颗药丸吃下。

无情坐于原地,不动声色看着萧愁的痛苦。

药丸竟不见任何作用,萧愁抱着脑袋,在地上打滚,已开始了大叫。

无情目不转睛看着萧愁,神情不变,似在沉思。

沉吟须臾,右掌轻拍地面,无情平飞至项争的尸体旁边,在其身上搜了一会儿,片刻搜出一个小瓶来。倒出一颗药丸在掌中,无情低头瞧了瞧地上滚落的那两颗药丸,外表是一样的。于是两指一弹,手中那颗药丸在空中飞出了一个漂亮的弧度,直接飞进了萧愁的嘴巴里。

无情像弹明器一般将药丸弹进了萧愁的嘴里。

只过了一小会儿,萧愁渐渐好转。

可无情理都没理萧愁,再从瓶子里倒出一颗药丸,随后捡起地上的一颗,两相比较,在鼻端闻了一闻,皆无气味。试着用手捏了捏,无情的力气捏不碎它们,瞬间之后一件外表奇特的明器便出现在无情手中,将两颗药丸都打得粉碎。两堆粉末终于散发出了一股淡淡的须贴近了才闻得出的气味,无情发现,这两者味道不同。

萧愁道:“我身上的解药……是假的?”

无情淡淡道:“既然你们那位楼主已起了除掉你的心,自然不会再给你真解药。”

萧愁擦了擦唇角的血,之前项争打向自己的那一掌不轻,即使此时涤魂决的毒暂时没再发作,但因为掌伤的伤势,他的身体也难受得紧。地洞里忽然变得无比静默,而这沉默一旦开始,萧愁越发尴尬;面对无情,他不知该说些什么。

忽然,一个瓶子抛到了萧愁的面前,萧愁下意识伸手一接。

是装解药的瓶子。

萧愁奇道:“为什么给我这个?”

无情没回答他,像是他这个问题根本不值得回答,反问道:“这是什么毒?”

萧愁道:“涤魂决……”又问,“为什么给我这个?如果解药在你手里,你还能控制我一会儿。”

无情的语气极冷,冷意里带着高傲,道:“我对控制别人没有兴趣。”看了一眼萧愁的伤,“你现在这个样子,还需要我用□□来控制你吗?”

萧愁苦笑着咳嗽了几声,咳出了一口血痰。

无情道:“我们先出去再说罢。”随即掠在了空中。

萧愁挣扎地起身,却没有立即走向地洞出口,而是转过身,一步一颠地向着项争的尸体走去,随而又蹲下了身,欲将尸体背在背上。然而胸口疼痛无比,他每一步都极为艰难,何况还要背一个人?

无情在空中看着他,道:“你想带他出去?”

萧愁道:“我要让他入土为安。”

无情没说话了。

萧愁继续费力地前行。

许久许久,短短的一段路,萧愁背着项争走了许久,忽然一个踉跄摔倒在了地上。他爬起,再背上项争的尸体。

无情道:“你这样走,天亮都走不出去。”

萧愁一言不发。

无情忽然挑起了眉头,道:“他刚才可差点想杀了你。”

萧愁的手指蓦地开始颤抖,他停在原地,又是好一会儿,他摇着头,语音悲凄道:“你不懂,你不懂的……他是我兄弟,这么多年来,我没有别的亲人,我的亲人只有他们……你是不会懂的。”

无情等他说完,才点点头,平静道:“我懂,我也有兄弟。”他淡淡一笑,这次的笑意不见冷,有些暖意在眼中,“我也只有那么几个亲人。”

萧愁一愣,才道:“对……我怎么忘了铁手二爷和追命三爷、冷血四爷。”

无情接着道:“但我的兄弟永远不可能将剑架到我的脖子上。”

萧愁猛然扭头看向无情,心中一大恸,登时吐出一口血来。

无情见他这个样子,难得地在心中生出了一点歉意,不再开口说话。

想了一想,无情道:“我们先离开这儿,项争的尸体我以后会埋葬。”

萧愁惊疑道:“你说什么?”

无情冷冷道:“你别指望我能帮你带他出去,我的力气也没那么大;而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想要背他,只不过是浪费时间。我可以答应你,等事情都解决了,我会让他入土为安。”

萧愁认真看着无情,道:“你说真的?”

无情挺直了身,道:“我从来说一不二。即使,那时候你已经死了。”

萧愁立刻将项争放下了,动作很轻。

无情在空中转身,向着出口平飞而去。

萧愁一步步跟上。

 

夜过去了一半,灯笼里的火烛燃尽了,众人又重新点亮了新的灯笼。无论是帮里庭院,抑或帮外空地,都是一样的灯火通明。

何火况与黑压压一片人就站在门口和围墙边等待。

有人有疑惑,不由问道:“等明天天亮了怎么办?”

何火况不惧道:“几个过路人看见了,有没有好怕的?”

那人道:“还有官府……”

何火况道:“官府算个什么!我们这是武林械斗,官府又凭什么管?管得了吗?”

那人奇了,道:“武林械斗?可何先生不是说,穹空帮与恶魔勾结,对仙主不敬,才让我们除掉他们的吗?”

何火况张口就答:“没错,事情确实如此,可是世间多的是懵昧无知的凡夫俗子,你能将事实真相告诉他们吗?他们能信吗?穹空帮的人得了恶魔之力,我们一时半会儿不能杀掉他们,那就在这儿困住他们,将他们困死在自己的家里,然后对外宣称武林械斗,以免引起那些凡夫俗子的恐慌,懂了吗?”

那人哦了一声,点点头。

两处灯火,一般明。

追命坐在庭院一张石桌旁的石椅上,低头看着坐在地上起不来的温子非,在问话前,先喝了一口酒。不再担心喝多了被人闻出酒味,追命一饮就是一大口。酒很烈,追命喝得很痛快,这几天都不曾像今晚这般痛快了。

地上的温子非一点都不痛快,他看着喝酒的追命,心中生起一股恨意,忽道:“能不能让我坐一坐?”

追命颌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温子非艰难地爬了起来,在众人的怒视之下坐到了追命身旁的椅子上。

追命放下酒囊,直截了当问重点:“你们的目的什么?”

温子非回答道:“让你们像外面那些人一样,完完全全听从我们的吩咐。”

追命笑道:“如果每一个武林门派都变成了外面的人那样,那你们还真就一统江湖了?如意算盘打得不错啊。”

温子非听出了追命的嘲讽,不敢接口。

追命又问:“为什么要装鬼?”

温子非道:“装鬼是为了让你们相信这世上有鬼。如果我们直接上门告诉你们,加入了回仙教就可以成仙,就可以心想事成,你们能信吗?你们只会把我们给赶出去。所以,先让你们相信鬼神的存在,这是第一步。”

温子非表现得很配合。

一旁众人闻言越发得想揍他,只碍于追命在场,才忍不住了没动手。

追命道:“那第二步第三步呢?”

温子非喃喃道:“第二步……”他忽然伸出了右手,“三爷,你看我这只手。”

追命没看,而是握。

一把握住温子非手腕,追命用力一捏,登时温子非只觉要命一疼,脸色一变。即使比不上铁手断石碎金的手功,但身为习武之人,追命的手劲也不容小觑,温子非已不禁哇哇大叫了起来。

追命依然捏着他的手腕不松,这才冷冰冰地道:“你的手上有老字号的毒,眼睛离得太近了,会瞎,所以我不打算看。”

温子非惊恐道:“你……你怎么会知道这毒?”

这毒可是老字号的密传,追命不是温家人,怎么可能认得出?

追命陡然出了一脚,瞬间将温子非踢飞在地,而后他才拿起桌上的酒囊又喝了一口,回味了一会儿美酒滋味,倏而一笑,与他平常爽朗的笑容并无二般,可温子非看在眼里却觉遍体生寒,“老字号的毒,太过厉害的我认不出更解不了,但就这点小花样,还是别拿到我眼前丢人现眼了!温子非——”他一个字一个字叫出了这个名字,“都现在这种时候了,我劝你还是老实点,别以为我大师兄不在场,你就可以跟我耍花招。没错,我对付你这种人的手段是不如我大师兄来得狠,但我的耐心也是有限的,如果你还存了妄想,那你就趁早给我滚出去,看看何火况他们会怎么对付你!”

这一番话听温子非的耳朵里,他只有浑身发抖的份儿,身上还带着好几种毒,此刻是完全不敢拿出来了。

薛纲见此情景,不由地在心中思忖:追命对付人的手段有没有无情狠,他不知道;但追命吓唬人的手段,绝对不比无情差。

温子非忍着自己喉咙里快要涌出的血,想要再次爬起来。

追命道:“别爬了!”

温子非身体顿时一软,不敢动。

追命又喝口酒,道:“刚才我准你坐,可你好像不太喜欢老老实实坐着——”笑一笑,“那还坐什么呢?在地上回答我的问题罢。”

温子非脸一黑,只得道:“是。”

追命接着喝酒,似乎怎么都喝不够,随后换了个问题:“你们的幕后主使是谁?”

温子非此刻唯有说实话,道:“我们的教主是任别空。”

追命拿着酒囊的手蓦地一顿,侧头看向了一旁的三剑一刀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