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追无/铁冷铁]春秋江湖>第181章 第 66 章

出门,是一条河。

长河的左边,是一条长街,越往长街里,就越到繁华热闹的城中心。而若往长河的右边走去,则是一座山,山的那边便是城外野郊。

月色寒如刀,出门不久,临近长街之时,无情遂察觉到不对。

有人。

一旦发现这点,无情已从轿子里掠出,瞬间飞匿在树中。至于无情的那顶轿子,早在无情掠身之际已被按动了机关,此刻车轮自动滑行,片刻到了一株枝干粗壮的百年大树之后。

幸好是黑夜,幸好树很多,幸好赶路的人走得很急。

他没有发现树后的那顶轿子。

赶路的人向右,向着那座山上走去,脚步极快,别说树后的轿子了,连不远处的穹空帮他都没有看上一眼。

赶路的人是萧愁。

这时候,温子非还未出现,无情才刚刚出了穹空帮。

无情一个人坐在树上,即使没有旁人在场,他的身体依然笔直挺立,比那些弯弯曲曲的树枝树干还要端正端直许多。树叶拂着他的头发,他的眉目很沉静,思考着下一步的行动。

浮生楼是一个变数。

如果不是白日浮生楼在酒楼的那一场刺杀,或许无情还能继续在温子非面前将鬼扮下去,而不必临时换演戏码。因此,如今,浮生楼的第一号杀手突然独自出现在此处,同样是一个巨大变数,无情必须考虑的变数。

事情很多,很乱,仿佛好几根丝线缠在了一起。

无情不在乎。

无情喜欢的就是无数根丝线错综复杂地缠在一起,然后他来解开它们,这是世上最有乐趣的游戏。

首先,不能心急。

所以第一件须做的事,便是从回仙教的手中救出温子非,然后带温子非回到穹空帮将其交给三师弟,最后他再独自上山,搞清萧愁究竟想做什么,或者说浮生楼究竟想做什么。

浮生楼高手如林,自己一个人上山面对他们,能行吗?这不在无情的考虑之中。无情从来考虑的都是怎么赢,而非能不能赢。

回仙教实力莫测,让三师弟一个人对付他们,可以吗?这不在无情的考虑之中。无情相信自己师兄弟的能力,正如相信自己。

救完温子非,将温子非扔给了穹空帮一名弟子,无情随即按动车轿机关,往那座山走去。

夜那么黑,厚重的乌云与漆黑的夜交融在了一起,天空只剩下了惨淡的月光与微弱的星光,萧愁上山应该已有许久,早不知往哪里去了。

无情看向山路口一丛荆棘。

荆棘原本长着刺,但此刻它们已被刀气整整齐齐全部削断了,这应是萧愁嫌这些荆棘碍事挡路才动的手——断水刀法,确实高明漂亮。那么,走这一条路就没有错。

山路难走,无论哪座山的山路都一样,何况此山格外陡峭。轿子或者轮椅若在平坦大道上行走自是相当轻松的,但若是走在山路之上呢?绝对比用两条人腿走路艰难上百倍。没有三剑一刀僮的帮忙抬轿助力,无情按着机关才往上行了一小会儿,已不由开始喘起气来,这对无情而言全无所谓。无情担心的是,用这样的法子走下去,实在太慢了。擦擦额头的汗,旋即,无情没有半分犹豫地做了一个决定。

——弃轿。

施展轻功定然要比坐轿子快上许多,但轿子里有无数机关和无数暗器,江湖传言无情的轿子就是另一个无情,假若失去了这顶轿子,失去了这顶轿里的无数机关与无数暗器,再遇上敌人的无情还能够游刃有余吗?

人生在世,总面临许多选择,你能否做到:拿得起,放得下?

轿子是身外之物,无情从来放得下。

从车轿内部拿出了一些暗器,不算太多,但也不算太少,直到自己身上装不下了为止,无情这才按住某处机关,锁住车轿,随即身体平平飞出轿外,飘浮于冷风之中。

大部分的暗器用铜铁锻造,重量不轻,带上这么多重家伙施展轻功,其实很不轻松。多年来无情早已习惯了将这些重量时时刻刻带在身上,但习惯并不代表不再觉得累,薄汗依旧不停从无情的额头渗出,但他已不再擦拭,任由这些汗珠滴落在他的素白衣襟上。山中寒气逼人,夜间凉风再一次悠悠吹来。

无情飞到了一个岔路口。

两条路,萧愁到底走了哪条路?

如果是三师弟,他一定能够一眼就看出萧愁走了哪条路,无情忽然在脑海里冒出了这个念头。但无情不是追命,无情在追踪术这方面绝没有追命擅长。

四大名捕四师兄弟都有各自最为擅长、别人比不了的本事。比如说,论排兵布阵,无人可出无情其右。因此,这次无情与追命分头行动其实最好应该是无情在穹空帮对付回仙教,追命上山追踪萧愁。然而当时的情况,无情不可能再有时间与追命细细解释他的发现。

无情只能自己上山。

这世上的事变数总是很多,不可能永远都朝着对你有利的那一面发展。当不利的变数在你面前发生之后,你能怎么做?接受它而已。

把事做好而已。

追命对排兵布阵没有无情那样精通,不代表他不会。

无情在追踪术这个方面比不上追命,不代表他不会。

无情相信追命一个人可以对付得了回仙教,可以保护得了穹空帮所有人。而他自己,既然已上山来这一趟,那就必须追踪到萧愁的行迹,搞清楚萧愁要做什么。

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这是无情的执着。

无情轻飘飘落下了草地,落在了荆棘丛中。

从怀里摸出了一枚“电光火石”点亮,无情伏于地面,一只手拂开草木,光照着黄色的土地,他仔细观察着地面上的脚步痕迹。然则萧愁亦有轻功在身,虽达不到踏雪无痕的地步,可走在土地上留下的痕迹也是十分轻微,轻微到几乎就看不见。无情预料到这个结果,却也没放弃,反倒看得更为认真。

痕迹一定有,只要足够细心,就一定可以找得到。

四周都是恶木,枝干有刺,它们擦过无情的白衣,擦过无情的身体,尖锐而毫不留情地刺破无情的素衫,刺着无情的皮肤。疼痛的感觉一阵一阵,无情没有当回事。

半晌,无情挺直了身体。

在荆棘丛中,在寒月下,在冷风里,他仿佛一竿修直的竹。

他已经知道萧愁走的是哪一条路了。

带着沉重的暗器,无情再一次掠上半空,往前掠去。

不到一会儿,无情来到山顶,第一眼看见的便是悬崖边一个天然形成的地洞。地洞入口边原本杂草无数,此时都有了被人践踏的痕迹;而此地前方已没了路,萧愁又不见踪影,显然萧愁才下了此洞。

没迟疑,无情飞身下洞。

月光星光完全照不进洞里,地洞中是漆黑一片,但无情没拿出任何火折之类的东西。在这样的地洞里,光亮太过于显眼,必然会让萧愁立刻发现自己的存在。所幸没过多久,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也可模糊看清四周景况,无情平飞向前,与此同时,无情也听见了声音。

就在前方不远处。

萧愁的声音,很冷:“你真的是薛绝吗?”

无情看见了火把与灯笼。

在萧愁的手里,在萧愁对面的人手里。

火光照着那个人的脸,那个人的模样,无情太过于熟悉,无情早把那个人的轮廓相貌牢牢地记在了心里——每一个犯人的轮廓相貌,无情都会牢牢记在心里。

那个人是薛绝。

但是,有哪里不对?

无情已坐在坚硬的地上沉吟,一旁有岩壁,但他没有靠。

薛绝从喉咙里发出了两声笑,道:“我怎么不是薛绝?”

萧愁握紧了挂在腰间的刀,冷冷道:“废话少说!你的易容术很好,但瞒不过我。我是杀手,杀手会把他所见过的人的样子全都记住。薛绝是我的雇主,我还不至于连他都认不出来。你到底是谁?我让薛绝来这里,你是怎么知道的?”

那人沉默了一会儿,倒没有再否认,语音一变,反问道:“你让薛绝来这里?我倒想知道,你为什么让薛绝来这里吗?”

萧愁听见这个声音,一怔,手已松开了一直紧握的刀柄。

那人看见萧愁的反应,苦笑。

萧愁喃喃道:“项争……?你怎么会来这里?”

项争摇摇头,道:“萧大哥,你还没有回答我,你让我们的雇主一个人来这个地方见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他的语气已变为了质问,“我们的刺杀目标到现在一个都还未死,你说你要去穹空帮探探路,可是……可是你瞒着所有人来这个地方约见薛绝,究竟是为了什么——”他大叫,“你说啊!”

萧愁没说,低头。

项争续道:“你还告诉薛绝,他要我们杀的人,你都杀了,验货要在这个地方验……你这样骗他,你就不怕他跟你翻脸?”

萧愁这下脸色立变,道:“你调查我?!”

项争道:“是,我调查了你,因为从接到这次的生意起你就不对劲!”他已撕开了自己脸上的□□,露出的一张脸是萧愁熟悉的脸,“就说今天白天在酒楼,你为什么不出手?你如果出手,我们会败得那么快吗?”

萧愁叹一口气,道:“我有我的考量,凭你们白日那个计划,是杀不了无情的。更别说,还有一个不知从哪儿的梁三七。”

项争冷哼道:“你的考量……在无情的那四个徒弟面前用你的断水刀法切菜,也是你的考量?”

萧愁的语音已冷,道:“你果然一直在观察我。”

项争道:“我只想知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萧愁依然无言。

项争道:“你真的不肯说吗?”

萧愁道:“我可以说。”他靠在岩壁上,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才道,“我们是杀不了无情的。就算能杀无情,还有铁手追命冷血,还有诸葛先生,我们杀不了。而穹空帮……我不愿意任何人对穹空帮动手。”他没说为什么,项争也没问,而是继续听萧愁说下去,“所以要想解决这个难题的唯一办法就是,杀了薛绝。薛绝一死,这桩生意我们就不用再做了。”

项争冷着脸,道:“任务没有完成,还杀了雇主——你知道楼主会怎么惩罚我们?”

萧愁微笑道:“我还没说完。我杀了薛绝,然后,我死在无情的手里。”

项争诧异地看着他。

连隐藏在暗处的无情,听见这句话,也挑了挑眉头,颇有点兴趣地打量着萧愁似乎悲伤的神情。

萧愁对项争道:“我死了,楼主就不会罚你们了。”

项争道:“我不明白这两者之间的关系。”

萧愁道:“杀薛绝是我一个人的行为,错在我一个人,楼主要罚就罚我一个人。只不过,他一向明白,罚我的最好办法,就是在我的面前罚你们。”

项争听罢笑了,道:“是啊,每次你和楼主起了冲突,楼主为了逼你就范,最后都是不给我们解药,让你看着我们痛苦难当的样子。而每次,你都会为了我们去做违心的事。”想了想,又突然说,“除了第一次楼主要你去杀人。那时候你武功最高,而我们和其他兄弟都还是小孩子,楼主要你接一桩生意杀一个目标,你任凭我们在你面前痛得要死,你也没答应。到最后,还是楼主亲自动手——”

萧愁截道:“别说了!”

他的脸色很难看,似乎根本不想回忆这件事。

声音戛然而止,地洞静默。

无情八风不动坐在原地,望着前方那摇摇晃晃的火光,人愈来愈静,静得不可能有任何人发现他的存在。

他在沉思项争的话。

片刻后,萧愁又笑道:“所以我死了,他也就不用为罚我而罚你们了。”

项争牵动嘴角笑了笑,道:“楼主喜怒无常,虽然他常因为你而罚我们,但如果没有你,他罚我们的时候其实更多。萧大哥,我和兄弟们都是孤儿,是楼主收养了我们,但是从小照顾我们、保护我们的,却都是你;如果没有你,我们在楼里的日子绝不会好过。而今……而今你说你要死在无情的手里,那我们以后该怎么办呢?”

萧愁的目光很温和。

他看着项争,像一个兄长看着自己疼爱的小弟,笑道:“你们都已经长大了,不用再需要我的照顾和保护了。其实我早就应该死了,我曾经想过,如果有一天我死去,我希望我能死在四大名捕的手里,这是我的荣幸,这是我的解脱。”

无情蓦然意识到不对。

有杀气。

项争的眼中有泪水,可项争的身上更有杀气,一步步向着萧愁走近;而萧愁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依然站在那里,无奈地笑着。

无情两指握住了一柄飞刀。

项争走到了萧愁面前。

萧愁笑一笑,拍了拍项争的肩。

霍然之间,项争击出一掌,正中萧愁胸口。萧愁根本没有半点防备,闪避不及,后退两步,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已喷出。瞬间之后,项争手中长剑指上了萧愁的脖子。

无情抬手,片晌,又收手。

飞刀仍然握在无情的手中。

项争身上杀气已消失了一半,就在萧愁吐出鲜血的那一刹那,项争的眼中酝酿许久的泪在瞬间落了下来。他死死咬着牙齿,看着面前的萧愁,脸上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痛苦。

杀气越来越淡了。

当无情察觉出这点之后,便没有立即出刀。

暂时,还不必暴露。

听一听他们谈话,好像能听出不少有意思的事情。

至于萧愁此刻的伤势、嘴角不停渗出的鲜血,无情并没有放在心里。诚然,因为白日萧愁与薛霜行的对话,因为刚刚萧愁与项争的对话,他对萧愁并不全是恶感,但不论怎样,萧愁是杀人无数的杀手不假。这样的人,如今受点折磨,无情完全无所谓,完全不打算出手相救。

萧愁对身体上的痛并不在意,他的痛在心里。

他盯着项争,久久不言。

到最后,项争别过头,不敢再面对萧愁的目光。

萧愁问:“为什么?”

项争咽了咽口水,才道:“你不是已经打算死了吗?那不如死在我的手里。实话告诉你,楼主早已经知道了你和穹空帮的少帮主认识,他不说出来,就是为了给你一个机会,可你错过了这个机会……楼主答应了我,如果我能杀了你,就让我取代你的位置。”

萧愁苦笑道:“取代我的位置……就为这个,你要杀我?”

项争道:“死在无情手里和死在我手里,还不都是死。”

萧愁点了点头,道:“没错,都是一个死。像我这样罪大恶极的人,无论死在谁的手里,我都能够接受。可是——”他盯着项争的眼睛,一字一句,“我就是从来没有想过,我会死在自己的兄弟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