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亮着昏黄的光,时不时轻颤一下,窗上的影子随之曳动。

  屋里没人说话。

  灯罩里那团朦胧的光愈发刺目,兴许是夏夜天热,沈修远感到了一股莫名的燥热,有些透不过气来。

  那股若有似无的沉香味越来越重,无处可逃,弄得他昏昏沉沉,思绪紊乱,心中更加紧张,手心不知不觉已经汗湿一片。

  “师尊。”凌却尘忽然开口道。

  沈修远悚然一惊,下意识应声:“什么事?”

  “我记得厨房今日做了甜汤,是酒酿圆子。”他轻声细语道,“你想吃的话,我去看看还有没有剩。”

  烛光倏地柔和下来,半开的窗外吹进一丝夜晚的凉风,熏人的沉香味也淡去了。

  沈修远回过神,掐了掐眉心,心道自己在胡思乱想些什么玩意。

  “都这个时候了,不必再特意跑一趟。”

  “无妨。”

  凌却尘很快去而复返。

  酒酿圆子里放的是桂花糖,软糯的圆子挤挤挨挨浮在一起,透着一股甜丝丝的桂花味儿。

  沈修远其实很饱。

  他不好意思浪费小徒弟的心意,就浅尝了尝,有一搭没一搭地往嘴里塞,到后来只是用白瓷汤匙搅动着圆子,一口也吃不进去了。

  这次凌却尘没有会错意:“饱了?”

  沈修远点头,搁下汤匙,忽然把整碗酒酿圆子往他那一推,道:“味道不错,你尝尝?”

  凌却尘很是意外。

  他盯着碗里沉沉浮浮的圆子,半晌,才记起来回答:“我已辟谷多年……”

  “尝一尝又不碍事。”沈修远舀了满满一匙送到他嘴边,热情道,“很香很甜的。”

  凌却尘躲了躲,没躲开。

  盛情难却,他微微蹙起眉,不得不张口吃掉了这些圆子。确实很香很甜,咀嚼起来会吃到一丝淡淡的桂花香气。

  眉头随之舒展。

  沈修远冲他一笑:“乖徒,怎么样?好吃吗?”

  凌却尘顿了须臾,才道:“好吃。”

  “就是,要偶尔沾沾人间烟火气才好,别总是板着脸。”沈修远目光落在一朵漂浮的干桂花上,含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仿佛刚才的举动只是心血来潮。

  其实偷偷捏了把汗。

  方才他吃酒酿圆子的时候,凌却尘一直在盯着自己看,眼底深藏的那一丝晦暗令他如芒在背,直到吃下那口圆子之后,若有似无的威胁感才散去。

  不是错觉。

  凌却尘肯定在打什么坏主意。

  唤醒剑魂迫在眉睫。

  虽然原主是挺招人恨的,但冤有头债有主,平时帮忙顺顺毛还凑合,沈修远可没打算为这把自己的小命搭上。

  还是寻个机会逃出云琅崖吧。

  他琢磨事情的时候不喜欢旁边有人看着,便催促道:“时候不早了,你也该回去歇息了。”

  “等等。”

  “怎么了?”

  “我还不知道师尊的名讳。”

  沈修远:“???”

  他茫然了很久,才堪堪找回声音:“你……你不知道?”

  谁家徒弟会不知道自己师父姓甚名谁??

  凌却尘支着下巴,隔着朦胧烛光看他。确切地说,是在看他的眼睛。

  半晌,才道:“不知道。师尊从来没告诉过我。”

  “……”沈修远麻了。

  这可怎么办,要不随便编一个骗骗人?

  还没等他想好要胡诌个什么名字,又听小徒弟轻轻地说:“师尊不愿意告诉我吗?”

  不似平时温和疏离的声调,听起来有一点委屈。

  沈修远忍不住抬起眸子,悄悄瞄了他一眼。

  小徒弟正眼巴巴地瞅着自己,若没看错,好像还撇了撇嘴。

  噫,可爱。

  沈师尊向来拿会撒娇的徒弟没办法。

  他思忖须臾,心思一动,想起了某个被遗忘许久的名字。

  沈修远,修远其实是他曾经的字。

  -

  那时桃花溪谷还没有被一场大火烧成焦土。

  每年阳春三月,桃花漫野灼灼,清风一拂,烟粉便浩浩如海。他年纪尚小,贪玩成性,便时常躲在桃花树上偷懒。

  溪谷里虽然没有猛兽,但也没安全到能让一个小娃娃到处乱跑。师兄们被师父撵出来找人,不得不漫山遍野地唤他。

  “阿晏——!”

  “阿晏,别躲了!师父说不罚你了!”

  “阿晏!这小子到底跑哪去了……”

  后来他被最年长的师兄逮回来按在桌前习字,写的就是这个“晏”字。师兄捉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写下,打趣道:“我们阿晏名字这么好听,字怎么能写得这么难看呢?”

  “……这字难写,也不好记。”

  “言笑晏晏的晏,怎么会不好记?”师兄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头,“师父给你起这个名,就是希望你能喜乐安宁,日日平安。往后要是受了什么委屈,就回桃花溪谷来,有师兄们在,你便永远都是那个无忧无虑的阿晏。”

  彼时年纪尚小,他懵懵懂懂应了声,练了一会儿,趁人不注意,又翻窗跑了。

  四五六个师兄在后头追,师父在窗边背着手连连叹气,大师兄端着茶和点心回来,发现只一会儿工夫就不见了人影,边笑边无奈摇头。

  然而。

  那场突如其来的灾祸之后,他便再也没有这么一个归处了。

  -

  沈修远垂着眸子,神色有些恹恹。

  “无姓,单名一个晏字。”

  凌却尘问道:“哪个晏?”

  “……”他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张了张口,沉默须臾,才低声道,“厌弃的厌。”

  凌却尘皱眉,略一犹豫,道:“这个字不好。”

  “是不好。”沈修远抬起头,神色已恢复如常,眼底又浮现出散漫的浅笑,没心没肺道,“不然怎么会成了魔修呢?”

  小徒弟眉头紧皱,看起来对这个回答很不满意,又不好说什么,浑身散发着沉沉的低压,像只竖满刺的小刺猬。

  沈修远想了想,逗他道:“那你觉得应该是哪个字?”

  凌却尘扬起眉毛,道:“我说了又如何?”

  “说了便随你。”沈修远开始胡言乱语,半开玩笑道,“反正我不识字,爱写哪个写哪个。”

  “……”凌却尘竟真的细细思索起来,片刻之后,说道,“师尊笑起来很好看……”

  沈修远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微微睁大了眼睛,忽觉不妙,心中惴惴像是有所预感,一手撑在桌上,试图站起来阻止那将要脱口的话语:“等——”

  “应当是言笑晏晏的晏。”

  沈修远一屁股跌坐了回去。

  遥远的记忆霎那涌入,如暮春时节溪谷里的落花,纷至沓来将人淹没。

  他怔怔地坐在凳子上,摇曳的烛光慢慢在眼前昏花,像一团洇开的墨迹。很快便有轻微的碰撞声响起,浅淡的沉香味倏地笼罩下来,泛红的眼尾被轻轻触碰了一下。

  “你怎么……”凌却尘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看他在不停地打颤,似乎很冷的样子,便把人扶去了床上,还很贴心地帮忙脱去鞋袜,盖上了被子。

  沈修远确实觉得冷。

  不仅冷,还疼,心肝脾脏疼得揉成一团,连骨头缝都在隐隐作痛。

  他蒙头盖脸地埋在被子里,好半天才缓过劲来,忡怔地盯着眼前的黑暗,全然不记得外头还坐着个便宜徒弟。

  有人隔着被子拍了拍他。

  沈修远:“!”

  被子拱了一下,慢慢探出个凌乱的脑袋来,眼睛红红的,睫毛上还沾着眼泪。

  凌却尘被这模样弄得一怔,忽然忘记自己本来想要说什么了:“你……”

  沈师尊现在心情很差:“干什么?”

  好凶。

  “……”凌却尘把那点冒头的心软摁了回去,问道,“以前也有人跟你说过同样的话?”

  “嗯。”

  “后来呢?”

  沈修远没好气道:“死了。”

  这倒霉徒弟怎么一个劲揭人伤疤啊,哪疼往哪戳,欠打。

  “可你明明说过,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

  “……”

  死寂。

  沈修远有点慌。这会儿他心里乱得很,跟一团浆糊似的,哪有心思圆谎。

  床铺轻轻凹陷了下去,凌却尘靠近过来,捏住他的下巴,仔仔细细地瞧着那水润潋滟的凤眸,还有微红的湿润眼尾。呼吸近在咫尺,好像再轻轻一动就能吻上来。

  沈修远咽了口唾沫。

  心中警铃大作。

  这、这便宜徒弟真的要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