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明君与白凤道大师兄在菜地里进行了一笔隐秘的交易。

  对此沈师尊表示并不知情。

  他泡完药浴又冲了澡擦了身,裹上宽松的外衣,踩着木屐趿趿拉拉地走出了偏房,刚出门就看见新来的杂役弟子坐在院子里,神色复杂地瞧着自己。

  沈修远:“?”

  沈修远:“你又迷路了?”

  “初见匆忙,没来得及介绍,我就是把你从弃乱谷带回来的那个人。”杜若起身,开门见山道,“白凤道掌门首徒,杜若。”

  沈修远愣了愣,想起昏迷前那干脆利落的一记手刀,恍然道:“是你。”

  前世他没怎么和白凤道打过交道,对这位首徒并不熟。

  准确来说,是整个仙鼎盟都不怎么待见他,连着水云台也受到了冷落排挤。明面上是因为清衍君独来独往,行事不羁,对仙鼎盟出言不逊,遇见三宗六派门下弟子时半分面子也不给,几次三番弄得人下不来台,实际大家心知肚明。

  三宗当中的青云落与沈修远有过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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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云落的附庸门派里有个千阳派,当年不知怎地招惹上了还未扬名的清衍君,被好一顿纠缠,最后死了个掌门。

  据说那掌门被杀的时候,青云落派去安抚和解的长老就站在一旁,血溅了满身满脸,吓得眼珠子都不会动了。沈修远连句话都没撂,只是冷然地瞥了他一眼,提着还在滴血的长剑,跨过门槛,消失在凛冬的寒雾之中。

  那是把细长的剑,通体银白,剑格上雕着诡谲漂亮的雪花纹,剑意锋锐,浩荡如海,一看便知绝非凡品。

  没人知道清衍君是从哪得来这把剑的,也没人见过此剑的剑鞘,只知剑名霜吟。

  后来水云台的宗纹便是霜吟剑,青云落一瞧见那纹样就心梗,再加上仙鼎盟里有些宗门惯会见风使舵,一来二去,水云台连万宗大会的请帖都收不到了,年年都说有送,年年都在半途“失手”送丢了。

  不过沈修远也不待见他们。

  水云台上下统共就十六个弟子,清静自在,其乐融融,何必去那万宗大会找气受,小徒弟们对此也没有什么异议。

  唯一一次分歧,是在三十三年前那场万宗大会前夕。

  有个小弟子修行出了岔子,要极火莲来救命。这东西并不好找,生长在南寻州深处,那是魔修的聚居之地,俗称魔窟,走一趟少不得搏命厮杀,不死也得脱层皮。

  而那一届万宗大会的奖赏,便是三朵极火莲。

  洛怀川不顾阻拦闯进屋里,说想去万宗大会。

  自己当时怎么说的来着?沈修远慢慢回想了一下。

  好像发了很大的火。

  “——就算为师堕成魔修混入南寻州,也绝无可能去向青云落低头服软!你趁早把这念头丢干净,莫再胡思乱想!”

  “可是师尊,青云落……”

  茶盏“当啷”掷地,碎成八瓣。

  “滚出去!”

  洛怀川在门外跪了一夜,白雪落满肩头,都没能令他动摇分毫。

  也难怪,后来那一剑刺得这么干脆。

  -

  往事纷扰如潮。

  沈修远发呆的时间有点久。

  杜若哪知道他是神游去了,以为一通自报家门把这魔修给吓傻了,想起凌却尘去悟石前警告过自己不能动手也不许随便吓唬人,顿时紧张起来:“喂。”

  沈修远堪堪回神,道:“有事?”

  “……倒也没什么要紧事。”杜若揉揉脸,努力摆出和颜悦色的态度,“就是想问问你姓甚名谁,从哪来的?为何会出现在弃乱谷?”

  他实在担心凌却尘,决定自己先来摸个底。

  沈修远默了默,坦然道:“我忘了。”

  “什么,忘了?!”杜若立刻把某人的警告扔到了九霄云外,捋起袖子佯装威胁,“你要是敢敷衍糊弄……”

  “没有糊弄,是真的忘了。”沈修远打断道,指了指后颈,看起来十分地真诚,“你那一巴掌有点狠,我醒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要不,你再劈一掌试试?”

  杜若:“……”

  他哪敢。

  脸都气绿了。

  三言两语打发走杜若,沈修远回到自己屋里,倒在床上,整个人都垮了下来。

  那白凤道首徒疑心很重,大概并没有相信那番说辞,只是碍于什么原因没有发作罢了。他若有心,再派人回弃乱谷逮到自己的地方搜寻一遍,保不准就能发现那个山洞和棺材。

  回头再跟凌却尘告一状,说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魔修,不仅丧心病狂地杀了原主,还种下魔种,将尸体炼制成能够还魂的魔躯,用还魂邪术鸠占鹊巢……不知道会不会直接把小徒弟刺激得走火入魔,将自己捆起来大卸八块。

  真要命。

  沈修远习惯在药浴之后小睡一会儿,想着想着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在梦里经历了各种五花八门的死法后,猛然惊醒过来,一睁眼就瞧见了“罪魁祸首”凌却尘。

  他惊慌失措地弹起来,道:“别!你别过来!”

  凌却尘:“?”

  小徒弟手里拎着个食盒,看样子是来送晚饭的,不是来杀人的。

  沈修远心里一松,抱着被子又倒了回去,恹恹道:“方才做了乱梦,被吓到了。”

  “什么梦?”

  沈修远回想了一下梦里的各种死法,挑了个最离谱的,心有余悸道:“梦见你把我扔进油锅里炸了。”

  “……”凌却尘放下食盒,皱眉道,“杜若吓唬你了?”

  跟吓唬也差不多。

  沈修远胡乱点了点头,转念一想,问道:“你们俩关系很好?”

  “是很好。”见他点头,凌却尘眼神沉了沉,似是想起了什么,低笑一声道,“今晚准备去找他下棋,彻夜长谈。”

  完了。

  这两人关系好到能彻夜长谈。

  恐怕自己在弃乱谷哪条溪哪棵树下被抓到的都会被盘得一清二楚。

  沈师尊面有菜色,连吃饭的胃口都没了。

  “不吃了。”

  “没胃口?”凌却尘在床边坐下,很顺手地摸了一下他的额头,“师尊是着凉了吗?”

  沈修远:“……”

  他把冲到嘴边的“放肆”两字默默咽了下去,暗地里告诫自己不是所有一口一个“师尊”的家伙都是真徒弟,然后翻身坐起来。

  “没有。”他捂着被摸过的额头,心里有点别扭,又不好表现出来,硬邦邦道,“我突然又想吃了。”

  凌却尘看了他两眼,没说什么,只是把食盒里的东西取出来摆好。

  红烧猪蹄赫然被放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实不相瞒,沈修远现在一看见这道菜就感到腻得慌。他慢吞吞地在桌旁坐下,执起筷子,挑挑拣拣半天,最后夹了一箸白水青菜送进嘴里。

  小徒弟安安静静地坐在对面陪着吃饭。

  许久,他开口:“是这道红烧猪蹄做的不好吗?”

  彼时沈修远正津津有味地嚼着一块腌萝卜,闻言噎了一下,缓缓抬起头:“乖徒。”

  “嗯?”

  “正常人同一道菜吃上十几日,都是会腻的。”

  “那你想吃些什么?”

  “……甜的吧。”沈修远扒完最后一口饭,含糊道,“你们这儿烧的菜都好咸,还辣,我喜欢吃清淡些的菜。”

  “回头我让厨房做些清淡爽口的菜。”

  沈修远微怔,心里像被细细的爪子挠了一下。

  小徒弟这样不计前嫌、体贴细致,倒更显得原主不是东西了。自己既然占了原主的壳子,总得帮忙做点事,比如替人家道个歉什么的。

  思及此处,他酝酿片刻,清清嗓子,努力试图挤出一点眼泪,道:“过去的事,是为师对不起你……”

  凌却尘忽然轻轻地笑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表演,下巴微扬,示意他把手伸出来。

  沈修远:“?”

  什么意思?难道生气了?自己才刚说了个开场白,也没戳人痛处吧?莫非道歉的时机不对?可方才的氛围很好啊……

  他想破了脑袋也没想明白。

  在小徒弟的眼神威逼下,沈修远不得不战战兢兢地伸出了手。

  凌却尘握住那截细白手腕,用食指轻按片刻,完了又不轻不重地捏了两把,流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

  魔气残余已经所剩无几,再过两日便可修炼了。手腕也不似最初那么干瘦,捏起来不硌了,看来是喂胖了一点点。

  莫名地令人愉悦。

  凌却尘知道这样的念头有些不对劲。像是在漫无目的的孤寂里抓住了一块浮木,好不容易找到了点有意思的事情做,心情都变得舒畅不少。既然这样,偶尔放任一下也没什么不好。

  不过以后他的“师尊”会逐步引气入体、筑基、结丹……到时云琅崖的结界兴许就困不住人了。

  得趁早寻个禁制法器,把人锁起来,省得兴风作浪。

  这么想着,他掀起眼皮瞥了沈修远一眼。

  沈修远:“!”

  手腕被轻轻放开了。

  他缩回手,藏到袖子底下,不安地揉着被摸了很久的手腕,没来由打了个寒颤。

  总觉得小徒弟那一眼……没安什么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