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却尘不动声色地欣赏着某人的慌乱。

  虽说自己对沈修远的过去并不感兴趣,但他的“师尊”露马脚被抓包后的反应相当可爱,好像害怕会被吃掉一样,就差在脸上写“别过来”几个大字了。

  像只被逮住的兔子。

  须臾,凌却尘松开手,替他圆了谎,不紧不慢道:“原来师尊只是把我给忘了。”

  沈修远死里逃生,长舒了一口气,赶紧附和道:“对对。”

  刚说完又一个激灵。

  对什么对啊!?

  简直哪壶不开提哪壶,坏事做尽还把人忘得一干二净,小徒弟不得更恨了。

  凌却尘瞧他一脸纠结的模样,忍不住一笑,接着轻缓道:“师尊还真是薄情。”

  “……”

  真要命。

  沈修远现在只想赶紧晕过去,省得受这种折磨。

  他没什么精神地把自己埋回被子里,自暴自弃道:“对,我薄情寡义,不是个东西。你到底想怎样?”

  “不怎样。”凌却尘逗完了,见好就收,“明日我要离开云琅崖去办点事,告诉你一声。”

  沈修远:“?”

  他顿时精神一抖擞,重新钻出来,满脸慈爱,关怀道:“乖徒,此去多久?路途可远?你出门在外,为师难免挂念,记得早些回来。”

  “少则一个月。”凌却尘很大方地告诉他,“至多两个月就能回来。”

  沈修远眼睛都亮了。

  他继续假惺惺道:“是要去什么地方?”

  “浮山。”

  沈修远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水云台就在浮山。

  半晌,他听见自己的嗓音轻颤,问道:“浮山……是那附近出了什么事吗?”

  他一直被软禁在云琅崖,见过的活人加上凌却尘统共不过三个,一来不好打听,二来也是有意回避,不愿去细想这个问题,装聋作哑地蒙混至今。

  今日却避无可避。

  当年他死后,水云台到底如何了?

  掌门成了魔修,神志不清地闯进正在举行万宗大会的青云落,在众目睽睽之下伤人无数,被拿下后遭严刑审问,却连一句辩解都没有,最后……被匆忙赶来的大弟子亲手杀死。

  怎么想下场都不会很好,被迫遣散都算轻的了。

  当时正值魔修祸乱,人人自危,哪个宗门要是出了魔修,便会被仙鼎盟日日夜夜严密监视,进出都有禁制,更别提掌门堕成魔修了,谁还敢断言这宗门还是个正经修仙的宗门。只能寄希望于洛怀川那大义灭亲的一剑,能为水云台换得一线生机。

  但那一剑灭的是自己,无论如何都不算是很愉快的回忆,再加之不愿听到水云台被围剿灭门的消息,倘若凌却尘今日没有提起“浮山”二字,他还不知道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去。

  沈修远搓捻着被角,等凌却尘开口。

  “浮山——”凌却尘顿了顿,似乎在想这个地方究竟有何特别,能引起沈修远的注意,“无事,就是万阙楼发布的一则悬赏正巧在那附近。”

  “悬赏?”

  “嗯。说是有鬼祟吃人,已经折进去了不少修士。”凌却尘道,“悬赏是浮山的一个宗门委托的,有些特别,要求在除祟之前,必须先与掌门见上一面。”

  “宗门?哪个宗门?”沈修远装傻充愣,“浮山那种小地方还有宗门?”

  “有的。”凌却尘回忆了一下杜若说过的悬赏内容,不确定道,“应该叫……水云台?”

  沈修远一愣,紧绷的肩膀骤然松弛下来,心里忽的涌上来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混杂情绪,酸涩苦楚,将杂念尽数摘去后,便只剩下“幸好”二字。

  他很想追问一句如今的掌门是谁,却又怕凌却尘起疑。

  毕竟像自己这样死去和重生都不太光彩的人,还是少与水云台再有牵扯为好。

  “没听说过。”沈修远躺回床上,懒散得像被抽了骨头,抱着被子慢吞吞地翻滚了一下,背对凌却尘,“乖徒,为师要歇息了。记得早去早回,一路平安。”

  半天没得到回应,倒是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在很近的地方响起,近得人耳根发痒。

  沈修远:“……?”

  没等他炸毛,就听那低沉的嗓音在耳边轻轻道:“师尊会在这里等我回来吗?”

  能跑掉的话当然不会了。

  沈修远谨慎地把被子拉高了一点,盖到脖子,嘀咕道:“有结界在,我能跑到哪去,有本事你把结界撤了再问。”

  听起来很不服气的样子。

  凌却尘闷闷地笑了一声,不再打扰,起身道:“好梦。”

  -

  翌日清晨。

  天色昏沉,淅淅沥沥的雨敲打着黛色瓦片,山径湿润,草木鲜绿,整个云琅崖仿佛笼罩在烟云雾里。

  想到小徒弟出了远门,要个把月才能回来,沈修远就相当快活。

  他花了一刻钟时间起床,细嚼慢咽地吃掉了杂役弟子送来的早饭,然后撑开一把青色油纸伞,慢慢悠悠地朝着菜地走去。

  今日雨大,没什么鸟来蹭饭,只有新搭好的葡萄架子上落着一只滚圆白胖的小山雀,长尾巴一翘一翘的,似乎在等人。

  “啾啾!”

  “是你。”沈修远有些意外,旋即目光微微向下一移,看到那工工整整的葡萄架,更加诧异了,“这是谁搭好的?”

  小山雀蹦了蹦,拍拍翅膀,响亮婉转地“啾”了一声。鸟鸣回荡在空旷的山崖上,在细密的雨丝里回音阵阵。

  ……除了凌却尘,大概是不会有别人了。

  沈修远一时间心情复杂万分,垂着眸子,伸手抚上湿淋淋的葡萄架,沉默不语。衣袖很快被雨水打湿,晨风一拂,透出丝丝凉意。

  也不知想了些什么,他抬起头,弯了弯眸子,朝那只浑身湿透的小山雀伸出手,道:“你呢?想不想留下来?”

  小山雀歪了一下脑袋,蹦到他手里一瞧,发现没有谷子可以吃,嫌弃地抖抖羽毛,“啾”地飞走了。

  沈修远微微抬起一点伞沿,目送着那只小小的白影消失在雨雾中,片刻之后,和来时一样慢慢悠悠地回屋去了。

  他果然还是得离开这里。

  三日后。

  沈修远在浴桶中缓缓睁开眼。

  残余的魔气已经全部祛除干净,经脉也温养得七七八八了。这躯壳本来就是被精心炼制过的容器,底子不差,再加上自己前世的修炼经验,应当能够赶在凌却尘回来之前重新筑基。

  一旦筑基,这云琅崖的结界便困不住他了。

  倒不是结界太差劲。

  御使剑魂耗费的是灵识,他借尸还魂,灵识半点没有损失,反而因为当了三十年游魂更加凝练了,只是缺了一点唤醒剑魂的契机。

  筑基时天地灵气会如海纳百川汇聚而来,正巧可以借助此力,将剑魂从半醒不醒的沉寂状态里拽出来,为自己所用。

  届时只需用剑魂在结界上划拉一道口子,便能逃出云琅崖,再随便找个地方隐居起来,犹如一滴水汇入江河,任凭凌却尘有滔天的本事,也再难找到自己。

  若是来不及筑基——

  沈修远拿过澡巾,沾了清水,将身上的药汁一点点擦净,眯起眼看向门口。

  门外台阶上正坐着打瞌睡的杂役弟子。

  只是个炼气期的小弟子而已。

  要是来不及,自己还可以偷那个进出结界用的杂役腰牌逃走。

  是夜。

  沈修远盘膝坐在床上,仔仔细细地将这具躯壳的经脉和细微之处摸索了一遍,服下温养经脉的丹药,待到药力渗入经脉,再分出一缕灵识跟着慢慢游走,在藏污纳垢的地方回转几圈,仔细铲除污垢。

  不多时,便完成了一个简单的洗髓伐脉。就是用的丹药差了些。

  以后若是有机会,还是得弄点上好的丹药来再洗一遍。

  沈修远一边心不在焉地想着,一边吃掉了最后一枚温养经脉的丹药,随手抓住一缕早已感知到的天地灵气进入体内,算是引气入体了。

  缓慢运行完一个周天,他长舒了一口气。

  此时清晨未至,远山还笼罩在幽深苍茫的微光之中,尚未完全天亮,隐约可见星子点点。

  沈修远满意地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觉得达到炼气十层应该不会很难,实在不行还能去偷腰牌。

  当务之急,是得找地方洗个澡。

  洗髓伐脉后浑身上下黏糊糊的,实在令人难以忍受。

  云琅崖的西边是居所,东边依然保留着原来的自然景致,有山有树,郁郁葱葱,还有一条瀑布,潭水清澈,很适合沐浴。

  那地方有点远,沈修远洗完回来的时候,正巧赶上杂役弟子送来早饭。

  咸菜清粥,还有半个滋滋冒油的红心咸鸭蛋,清淡爽口,相当不错。

  沈修远挽起湿漉漉的头发,坐到桌边,执筷的手忽然一顿,抬头看向那杂役弟子,疑惑道:“又换人了?”

  “是的。”只见那杂役弟子彬彬有礼地解释道,“玄明君说了,云琅崖有客人住着养伤,炼气期的弟子修为太低,怕被歹人钻了空子,所以特意换了我这个金丹初期的过来。”

  “……”沈修远瞠目结舌,“什么,金丹初期还做杂役?你们门派这么阔气??”

  “倒也不是。”那弟子诚实道,“只不过玄明君给的实在太多了,我就过来帮忙干几天杂活。要不是修为太低,才金丹初期,争抢不过其他师兄弟,这种好差事怎么会才轮到两天,唉。”

  “……”

  沈师尊默默地把“偷腰牌”这个选项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