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银英同人)【吉莱】银河恋曲>第十七章 Charpter 17 What a wonderful world

  I see trees of green

  red roses too

  I see ‘em bloom

  for me and you

  And I think to myself

  what a wonderful world

  I see skies of blue

  clouds of white

  Bright blessed days

  dark sacred nights

  And I think to myself

  what a wonderful world.

  The colors of a rainbow

  so pretty ..in the sky

  Are also on the faces

  of people going by

  I see friends shaking hands

  sayin’ how do you do

  They’re really sayin’ I love you.

  I hear babies cry

  I watch them grow

  They’ll learn much more

  than I’ll never know

  And I think to myself

  what a wonderful world

  Yes I think to myself

  what a wonderful world

  Ⅰ

  早上八点十分,一身齐整、略施淡妆的特芮丝坦•曼斯菲尔德踏着轻快的步子进入位于毗邻海尼森波利斯大学园区的办公室。配合着轻声哼唱,特芮丝坦开始了早晨的战斗:整理房间、煮咖啡、给芍药和矢车菊换水、把当日的日程安排和晨报放到阁下的办公桌上,一切都进行得迅捷流畅。二十分钟后,特芮丝坦站在门道中央检阅战役的胜果,满意的笑容浮上她二十来岁的灵动脸庞。

  身后传来们把手转动的声音,特芮丝坦狸猫一样跳到门边,在来人进门的第一瞬间招呼道:“早上好。大公殿下。”

  “早上好,曼斯菲尔德小姐。”蔚蓝的注视和微笑是特芮斯坦一天活力的源泉。

  “是芮姬。请叫我芮姬,大公殿下。”女孩麻利地接过对方的大衣,放置到衣帽间里。

  “那么,相应的,也请叫我齐格飞,芮姬。”

  “真是狡猾呐!”觉得自己落入了猎人圈套而忿忿不平,但抬头望见猎人的笑脸,特芮丝坦明白,即使事先知道那是陷阱,自己还是会义无反顾地跳进去。

  ——恋爱中的女人所容易患上的“失智症”的病状,确切地说,那不是“恋爱”,而是某种单方面的憧憬。

  去年10月,海尼森大学政治学系硕士研究生特芮丝坦•曼斯菲尔德向帝国驻自治领代表处递交了自己的社会实践申请,第二天便收到了代表处方面的面试通知,让特芮丝坦不由赞叹“帝国人的效率”,同时反思着民主的同盟是否即是败在专制的效率之下之类的问题。然而,十天后的面试过程却非常之低效。留着络腮胡子的男人一个劲地追问她的家庭背景、交际范围和政治倾向,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你是奸细、刺客、敌对分子”的字样。特芮丝坦故作天真地告诉对方,在民主而自由的海尼森,对于能力的评判不受政治信仰、出身等因素的影响,过去以来一直是这样。“当然,评判某人是否有资格在代表处实践时,也不能把外貌作为考量因素。”言毕,明亮的棕色眼眸十分配合地闪动着,唇边勾出一个美丽的笑容。

  “噗嗤!”一旁的红发高个子笑出了声,“那么,曼斯菲尔德小姐为什么会选择这里。以能力而言,自治领政府的任何部门都会向您打开大门。”

  “我想多了解一些自己所不知道的——事实上我已经收到立法局和社会发展局的同意函了。”狠狠瞪了问话的男人一眼,特芮丝坦谦逊而骄傲地答道。

  “您在自荐信写的个人理想是——从事重塑海尼森精神与制度的事业。这样的话,有机会进入社会管理和运营机构不是更有帮助吗?”某人的白眼在男人身上效用全无,他笑容依旧地问道。

  “事务的操作,任何时候都可以开始。实际上,在身处其中之前,我想在自己还能保持客观与理性的时候做一些评判与思考。”

  “嗯?”男人大海般蔚蓝的眼睛带上了海的深邃。

  “巴拉特条约开始,民主制度遭遇了三千年来最为沉重的失败。为什么?!没有任何理论或者学者能够完全解释这一点。所以,只能靠观察和比较来找到答案。同盟的民主,暂且不论那是否可称之为民主,和她的失败我已经了解到了;而帝国,帝国何以可以胜利。这是我想要知道的。”

  “为了若干年后再造一个同盟吗?”男人锐利地追问。

  “为了再造一个银河。”毫不回避地直对上男人的眼神,特芮丝坦用不大却清晰的声音做出了她的回答。

  “……冒昧地问一句,您认识杨威利元帅么?”男人沉吟着道。

  “不。”怎么可能,那种大人物。

  “我觉得您应该见见他。”男人并不体谅特芮丝坦的遗憾,反而得寸进尺。

  “如果能进入代表处实践的话……据说大公殿下与杨是朋友。”特芮丝坦用外交辞令答道。

  “嗬!”男人挑眉,“关于大公,您还听说些什么?”

  “精干务实、和平主义者,听说是红头发的……高个儿!”

  猛然间,特芮丝坦觉得自己人生二十四年最大的失败莫过于现在——为准备这次面试她预习了帝国颁布最新的制度典章,研究了两百年来的帝国与“叛军”交战史,浏览了近两个月的时政消息,查阅了帝国驻自治领高级官员的相关资料,可偏偏、偏偏忘了网上调一张并不罕见的,目前海尼森的第一号人物,帝国驻自治领全权代表齐格飞•吉尔菲艾斯大公殿下的照片!甚至蠢到同处一室两两相望近半小时还木然无知的地步!什么叫灯下黑!什么叫聪明反被聪明误!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此时此刻的特芮丝坦算是彻底领会了。

  “我是齐格飞•吉尔菲艾斯,欢迎您来代表处实践,曼斯菲尔德小姐。”男人从座位上站起,向特芮丝坦伸出了手。

  “请叫我,芮姬。”男人的手掌温暖而干燥,给人踏实的感觉。

  “也请叫我,齐格飞,芮姬。对了,你有什么问题吗?”

  近距离的注视,让特芮丝坦不免语塞:“没,没什么……哦,还有就是……但是,我为什么能在这儿?”

  ——正在选择实践点的特芮丝坦无意中从网上看到“代表处部分文职人原职位向海尼森公民开放”的讯息,第一感觉那是二流的愚人节笑话,还好窗外的瑟瑟寒风立刻否定了她的第一印象。一通电话获得了正面的回答,强烈的求知欲和对未知事物的向往让她力排众议地做了决定,但是,代表处此举的目的却是她无法知晓的。

  “这,只是开始。”不算回答的回答,男人的目光似乎脱离的现实的轨道,追随着窗外的秋阳进入未知的领域。

  Ⅱ

  这,只是开始。

  从录用本地人出任代表处职务开始,将代表处从海尼森波利斯中央机关区搬到毗邻大学园区的地方,取消大公及其他代表处官员在海尼森航空港的专用通道,设立公众接待日制度每周四海尼森市民有机会能与大公殿下本人谈话,由吉尔菲艾斯所倡导的一系列举措无形地、潜移默化地改变了人们对“帝国外来者”的看法。对此,一些媒体的评论是:他(大公殿下)的确善于博取别人的好感。

  后来的某个周末,当吉尔菲艾斯奋力从失火的孤儿院中救出3、4名孤儿的消息见诸报端,以年轻母亲为主的市民甚至成为了大公殿下的拥趸。而当吉尔菲艾斯为何会恰巧出现在事发现场的原因被富有专业精神的新闻界揭露出来以后——理由很简单,到达海尼森后,吉尔菲艾斯每周六都要去孤儿院作义工,并且被不知情的孩子们称之为“红头发叔叔”——更多的人开始为大公殿下所折服。对此,不屑一顾的负面看法当然存在:那些表面文章无济于事,目前我们最需要的不是道德英雄或亲民偶像,而是能够带来经济发展、就业充分和人权保障的领导者,哪怕他在私生活方面劣迹斑斑——这种偏激的观点立刻引起不乏正值心的人群的反驳:即使是哗众取宠的行为,那还是冒了生命危险的。

  在此起彼伏的怀疑声浪中,吉尔菲艾斯开始了自己无声的回应。宇宙历801年伊始,熟悉了新环境、完成了“形象工程”的全权代表开始以帝国大公的身份频繁穿梭于帝国各星系与海尼森之间,频繁会晤工商金融界人士和自治领政府官员,用作为代表处三等秘书的特芮丝坦话来说,就是“这大半年怕是把一生的星际飞船都坐完了”。这一次,应大公殿下要求,相关的新闻报道非常严格,甚至连行程都不随意向外透露,因此,也只有他身边的人,譬如特芮丝坦,才能够了解大公殿下对海尼森在即将来临的热烈夏季中所经历的变革所起到的实质性作用,才能够见识大公殿下在与奸猾的费沙商人官僚的地方官员周旋时的机智灵活处事方式和坚守底线的凛然威严,才能够体会大公殿下冰山般蕴藏在水面之下的巨大实体性存在。为此,特芮丝坦对外界的负面评价颇为不快,也颇感不平:“齐格飞,为什么不让他们闭嘴。明明做了这么多……太不公平了!”“芮姬,为了得到赞誉的话,我就不来海尼森了。”吉尔菲艾斯淡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肢体的接触让特芮丝坦从内心到身体都不禁微微颤抖……

  到了火红、淡黄、洁白的玫瑰如火如荼地装点了海尼森街头的时候,包括了鼓励投融资的经贸议案、吸引科技研发人员和高级技师、促进就业的劳工议案、海尼森与邻近六个星系的自由航空备忘录等七项法案和三个备忘录,统称为“六月议案”在自治领议事会得到高票通过,失落已久的乐观精神才随着这个季节独有的芬芳气息一同潜入海尼森的大街小巷,而先前对大公能力和作为的评价分歧也逐渐向一个方向汇集起来。至于特芮丝坦,在结束了为期半年的实践顺利毕业后,出于公心或者私情,惴惴不安地向吉尔菲艾斯表达了代表处工作的愿望,并且如愿以偿地留了下来。

  “这是今天的日程和费沙传来的机要件。早报放在您桌上了。MTM集团的罗宾逊先生有突发情况下周要去兰迪欧,所以想把同您的会见提前,我看您的今天的日程下午有四十五分钟左右,您同意的话我试着约他?施麦尔兹院长留言说克丽丝病了,希望您能抽空去看看那小家伙——大概就是这些,我先出去了。”

  “谢谢,芮姬……还有——”

  “有什么事么?”特芮丝坦半转过身。

  “工作,不要满负荷了。你今年暑期都没去休假吧。”吉尔菲艾斯的红发在晨光的映射下显得更为夺目。

  “可您也没有休假,不是吗。”特芮丝坦敏锐地指出,对她而言,在沙滩无所事事地晒太阳远不及留在这里忙忙碌碌来得舒适,留在大公身边。

  “可是我没有可以去休假的合适地点呢……八月头上,去休假吧,一个星期。我想我能够学会自己煮咖啡的。”

  寂寞在吉尔菲艾斯脸上一闪而过,却没有逃过特芮丝坦的眼睛。她定了定神,欢快地笑道:“太令人失望了。原来我对齐格飞而言,只是煮咖啡机……我明白了,就去干达尔看看姨妈。”

  “听说那儿的沙漠火山是奇景。代我向你姨妈问好。”说这话时,吉尔菲艾斯并没不知道,特芮丝坦的美丽八月最终将是在海尼森波利斯度过的。

  Ⅲ

  事情的缘起,像历史上许多大事件一样,是微不足道的。正如宇宙历801年7月25日在卡布契兰加行星发生的这一起矿难事故。

  ——位于伊谢尔伦要塞6.8光年处的卡布契兰加行星,表面被十几公里厚的冰层覆盖着,在冰雪的装甲下面,铌、钏、氧化钛、镭金属、锂、铑、锑、纯矽等稀有矿物沉睡着,任凭帝国与同盟战争在外面打得天翻地覆,只是一心等待唤醒她的王子。不过,最终来的并不是王子,而是帝国的某位红发大公。早年在那里服役过的关系,吉尔菲艾斯对于卡布契兰加带了一份难以名状的情愫。于是,在年初走马灯似的行程中,卡布契兰加自然成为重要的一站,而结果则促成了由费沙龚古尔财团开发行星矿物资源的初步意向。卡布契兰加地处偏远,工作条件恶劣,然而,龚古尔财团开出的优厚条件还是让不少工程承包商趋之若鹜,最后竞标成功的是来自海尼森的两家企业。客观的说,大公的影响力在决定中标企业的过程中起了不可小觑的作用。吉尔菲艾斯竭力促成此事的想法很实际,借助费沙资金开发卡布契兰加,不仅有助于缓解海尼森的就业压力,为民间资本寻求安全的投资去向,更可以让涉及其中的人们,费沙人、帝国人、新星省人(或者叫作原同盟人)、自治领人明白,银河正站在历史的转折点上,现在时到了可以而且必须放下成见、敌视和冷漠,携手共进的时刻了。虽然,在很多人看来,那只是吉尔菲艾斯单方面的良好愿望罢了。

  自治领政府在第一时间送来了事件报告的副本:卡布契兰加的某处锂矿自动采掘机突然爆炸,导致塌方事故,六名工人和技术人员当场死亡,另有21人下落不明。同时送达的还包括应急处理对策,包括全力施救井下人员、立即着手原因调查、对卡布契兰加的其他矿井进行安全检查、安抚并妥善安置死亡工人亲属等四方面的措施。对着这份颇为详尽的应对方案,吉尔菲艾斯沉吟了片刻后叫来了特芮丝坦,“事件的报道稿希望能在第一时间给我看过,虽然这有违新闻自由的原则”。

  吉尔菲艾斯在此事件中的反应,后世对评论是“近乎轻率的冷漠”,“如果当时能够预先作出积极回应,后来的历史走向一定会大为不同了。吉尔菲艾斯大公在这件事上所表现出的消极,与其说是其性格上失之单纯的表现,毋宁说是其能力不足的表现。”但是,严谨的历史学者在著书立说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观点中所存在的“轻率之处”,那就是,虽然可以说是完美,大公殿下终究只是人类,不可能也没有义务预见到事件的急剧发展并且有所行动,而吉尔菲艾斯避免高调反应的初衷,更多的是希望在那个敏感时期不过多干涉自治领的内部事务,同时也是站在更高的地方,出于寄希望于自治领未来的考虑。

  事实上,事态也曾一度按照吉尔菲艾斯所期望的方向进展。7月27日,矿难事故救援工作完成,9人获救并送医院救治,其中6人重伤,另找到11具尸体。8月2日,事故原因初步查明。8月10日,矿井恢复生产。8月15日,重伤者病情进入稳定器……但是,那之后的事态因为某因素而急转直下。先是从海尼森波利斯街头巷尾产生,继而迅速传递到自治领各地的奇怪认知——掘进机的机械故障并非偶然以及围绕这一核心的多半本传言。

  ——那个报告大有蹊跷吗,似乎在工业部的内部沟通会上没获得通过。然后又一位次长辞了职,后来报告就通过了。

  ——听朋友说,他的表弟在卡布契兰加做的,本来他们挖得好好的,后来费沙人拿来什么改进型机器,没用上一天就炸了。

  ——机器绝对是好的,费沙货。好的!但是,润滑油是帝国产的,真是恶劣!6条人命哪!

  ——不是玩笑,是阴谋。他们看海尼森不顺眼。有的人。

  ……

  言语上的不满逐渐上升为行动。以某名遇难工人亲属将龚古尔财团及承包商海尼森联合工程有限公司告上法庭,要求其承担由于“监管不当、对工人未采取法律所要求的保护措施而导致事故发生”的刑事及民事责任为肇始,自治领逐步出现零零散散的、颇具规模的、声势浩大的集会游行活动,矛盾直指费沙财团驻自治领的商务代表处及金融机构。

  对此,吉尔菲艾斯紧急召见了自治领政府首脑,然而后者坚持“要尊重法律所赋予公民的言论、集会和示威的自由”,拒绝对民众的“正当权利”加以干涉。吉尔菲艾斯稍后又与时任议长的杨威利通了电话,希望可以他在议院的权力和权威促使政府有所行动,杨威利答应做做尝试,但是自己在议院也只有一票的权利而已,目前情况下要通过议案形势迫使政府改变立场的可能性不大。可以想见对方挠头叹息的样子,吉尔菲艾斯对着电话那头的杨威利苦笑着道,“民主啊!这就是您所追求的吗?杨元帅”,随即结束了通讯。

  就这样,迅速平息混乱的最佳时机错过了。

  8月15日开始,游行集会升级成为武力冲击、纵火滋事和乘火打劫,对象波及到普通海尼森居民。自治领政府即出动治安部队强行镇压,行动中不可避免地造成了平民伤亡,这又反过来激起了民众对政府的反感与不信任。于是,被征服的屈辱、对未来的茫然、被压抑的绝望绞合成自暴自弃的暴力冲动席卷了海尼森,而一些治安队员则消极待命,更助长了暴动者的气焰。8月17日,两面不讨好的自治领政府最后只得救助于代表处,要求借助帝国军队的力量平息骚乱。帝国权威和权力的代表、帝国现役军人,同时身为政治家的吉尔菲艾斯经过两小时的思考,接受了自治领政府的求助,对他而言,平民的生命安危远比个人荣辱来得优先。六小时后,自治领政府与代表处联合宣布全城宵禁半个月,自治领军队以及来自罗严塔尔提督所辖的五个中队进驻海尼森伯利斯,共击毙武力顽抗、阴谋破坏和拒捕者51人,逮捕暴动组织者和有严重犯罪行为的参与者超过一千名。宇宙历801年的8月下半月到九月初,因此在日后的历史里留下了“血红之秋”的名义,而吉尔菲艾斯则也被一些媒体冠之以“血腥大公”的头衔。那段日子,低气压笼罩了代表处。棕色三层小楼中的很多人,其中大多是来自海尼森的雇员,在埋头处理手上事务的同时,不禁联想起一年多前的情景,想起另一位身着黑银相间帝国军服的统治者,以及他并不光彩的结局。这其中也包括大公的次席秘书特芮丝坦•曼斯菲尔德。

  9月初的某天,特芮丝坦发自真诚又不无忧虑地提出了她的建议:“齐格飞,明天是法院宣判的日子。需要做些准备吗?”

  “准备什么!”吉尔菲艾斯带了一贯的微笑反问。

  “虽然现在宵禁解除了,世面上也比较太平,但原告一旦败诉,公众的情绪……之类的。” 特芮丝坦突然有点家谱,因为自己其实并没有太好的建议。

  “芮姬,我们应该相信法律,不是吗?相信她的公正和独立……所以,只有法律被歪曲或滥用,那才是我应该防范的。”吉尔菲艾斯体谅地笑着,“没事的,芮姬……为我查一下天气吧,明天的演讲是露天的。”

  Ⅳ

  第二天,也就是宇宙历801年的9月5日,天气如预报的一样格外明媚爽朗。和风过处,带来香樟树的清香和香日最后玫瑰的落瓣。海尼森大学广场搭设了临时讲台,近千名师生在台下就坐,气氛安静而沉重。10点整,大学开学仪式正式开始,惯常的唱校歌、校长讲话、新生代表发言……一切都进行得顺理成章。坐在第一排的贵宾席,正在熟悉讲稿的吉尔菲艾斯在不经意间注意到会场左边的异样——

  某个戴耳机的学生脸上表情在一瞬的时间内从惊讶转为失望和愤怒,他紧紧拳头,与身旁的同伴交头接耳嘀咕了几句,同伴又肯定将话传给了别人,因为安静的会场渐渐哄乱起来,一些人按捺不住地站起,又被身旁的同伴拽住坐下。坐在吉尔菲艾斯身边的自治领文教部长及校方官员因为场面混乱而脸色难堪尴尬,却也一时不知所措。与此同时,贝根格伦从场外匆匆赶到吉尔菲艾斯面前,递上一张字条。

  吉尔菲艾斯按捺住心中的讶异,放下讲稿,展开字条,瞄了一眼那上面简洁而沉重的寥寥数语。

  原来如此!可以信赖的,最终的,名为“法律”的屏障坍塌,理智和忍耐也快到尽头了吧。新的流血与争斗,混乱的街道,流泪的母亲和他们惊恐的孩子,一望无际的墓碑……

  “殿下,法院门前聚了不少人,而且……正逐渐赶往这里。”贝根格伦忧心忡忡。

  “哦。”不带表情地应了一声,吉尔菲艾斯的眼神变得深沉而忧郁。

  “亲卫队已经做好准备,我再去联络驻留部队……”不能揣测上司的心态,贝根格伦低声道。

  “贝根格伦,我们是军人,不是刽子手。”吉尔菲艾斯在第一时间否定了副官的提议,“让他们过来好了,注意维持好秩序即可,我也正有话对海尼森人说。”

  ……

  10点47分,吉尔菲艾斯把前一天特芮丝坦为自己准备的讲稿留在了座位上,迈着属于军人的步伐站上讲台,开始了也许是生平最重要的演讲。

  “尊敬的校长、校董会成员,各位同学。请允许我省掉繁文缛节的客套而直奔主题。相信你们中的有些人已经通过电台广播知晓了,那些尚未能知晓的,请允许我向你们通报这个消息——五分钟前,海尼森地方法院判定,卡布契兰加矿井事故中遇难工人家属对投资方及工程方的指控因证据不足而不成立,控方败诉。”

  听众席上发出了明目张胆的躁动,又在片刻之间平息下去,因为大家都想知道,目前海尼森的最高位对此事的说明,然后,他们听到红发的大公这样说道——

  “当然,你们知道,这并非最终的结果,原告还有半个月的上诉期,即使二审失败,仍可以上诉到最高法院。我强调这一点并不是为了表明我对这一案件的看法,而是出于对这种程序的陌生新奇感。”

  “在我出生成长的地方,仅仅在十年、甚至是五年之前,所谓法律只是某个人或者某些人的意愿,既没有成文的条款,更没有程序方面的规定。是的,你们大可对此流露出鄙夷的表情。我虽然为此感到惭愧,却无法回避,因为这就是事实,事实是,双方的制度是不同的。”

  “我没有上过大学,但是我曾参过过奥丁大学,今天又有幸来到这里。这种经历让我明白,原来大学和大学也是不同的。在奥丁,学生们被要求穿着统一的校服,上课或是用餐要排队集中前往,课程也是以集中教授为主;而在海尼森,在这里,我更多感受到的是自由活跃的氛围。此外,奥丁的街道、那里的建筑风格、人们的衣着和生活习惯,也和这里的人们,和你们截然不同。是的,在广大银河的两侧,在这里,在那里,你们和我们,海尼森和奥丁,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不同。这,就是事实。”

  “然而,有一件东西,却不可避免的,是相同的!”

  吉尔菲艾斯扫视着渐渐安静的听众,提高了声音道——

  “不仅在奥丁或海尼森,在费沙,在伊谢尔伦,在卡布契兰加,在所有有人类活动的地方,这个东西,只有这个是完全相同的。那就是——墓地!”

  “目前的职位赋予我一项特权——并不是可以免于交税——让我有足够的机会乘坐飞行器来往于海尼森波利斯各地。从空中俯瞰,海尼森的美让我屏息:蓝宝石一样的湖泊,墨绿的森林,黛灰的山岭,白墙红顶的房子矗立其中。还有就是——”

  “墓地。一眼望不到头的块块墓碑。”

  “在我们的世界里,在海尼森,在奥丁,在费沙,在伊谢尔伦,在卡布契兰加,有成百上千的墓地。从飞行器的舷窗俯瞰,几万尺之下,数之不尽的墓石寂静无声,而它们的呐喊却响彻天际,久久回荡在银河的每个角落。每次路过,我总忍不住向它们行礼,向那些活过、爱过、哭过、笑过的陌生人,向那些在无数次战争中逝去的年轻人,向那些因失去亲人而承受悲痛和苦难的家庭,还有,向在座的你们,你们那带着永远难以愈合的伤痛却依旧坚强的灵魂。”

  吉尔菲艾斯停下演讲,缓缓走到舞台中央,对着台下师生和从其他地方聚拢过来的人们深深鞠躬。会场静得可怕,连刚才还微微吹拂的风都停止了动作,人们在静默的等待期盼中,在有着一头如火般跳跃的红发男人身上,似乎看到了明天。鞠躬完毕,吉尔菲艾斯并没有退回讲台后面,就在舞台中央继续他的讲话。没有话筒,他淳厚温柔的语音因而得以更加直接地注入每个人的心田。

  “各位同学,你们年轻的脸孔让我回想起自己的往日岁月。在大多数人还在为交数学作业烦心的时候,在有的人开始品尝恋爱的欢悦的时候,在本应是美好的十五岁那年,我,拿到了一把光束枪之后,并上了战场。成为军人并不是我的梦想,我原打算成为花匠。我父亲在自家小院里搭了一间暖房,放学后和假期里我常去那儿研究植物花草,并坚信用鲜花装扮世界是很了不起的事业。几年后,我的坚信并没有改变,但是,我拿起了枪。”

  “十年中,我成为校官、阁下、元帅,在我的麾下,渴望生活、期待爱情的年轻人走上了死亡之路,为了保护我,保护我们的生命。十年后,当我回首往事,在我记忆中最为鲜活,我想也是我一生难以忘记的情景是,安静:某个时刻之后的沉重的安静,以及那个时刻之前的恐怖的安静。”

  微微闭上眼睛,苍白和鲜红的场景在脑中浮现,那是几年以前的某个九月。深深呼吸,吉尔菲艾斯的声音略略低了下去。

  “作为一名军人,一名指挥官,一名元帅,我经历过许多战役。喜悦或哀伤之外,我会永远记住自己做出决定之后的那个瞬间:作战指挥室里高级参谋起身带到座椅的响动,他们行礼退下时的眼神,门被合上的声音,以及我独自一人所面对的安静。那个瞬间,我所想到的只能是,刚才的决定,将导致他们的死亡——我的士兵,对方的士兵,那些还不知道自己将要死去的人。在我做出决定的时候,他们还在欢笑或者哭泣,在憧憬未来,在渴望爱情,在计划购买新居——他们甚至对自己的生命即将终结一无所知。谁将注定死去?谁的名字要被打上黑框出现在明天的报纸上?谁的母亲将陷入无边的悲哀?谁的世界将因为他的离去而摇摇欲坠?”

  “作为一名军人,我同样将永远铭记自己做出决定之前的那一瞬的安静,电子钟无声的跳动,手指按动按钮前的片刻,爆炸即将开始的瞬间。那些时候,我仍有机会犹豫、怀疑和思考:必须这么做吗?别无选择了吗?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低沉的声音随着情绪的张扬而渐趋高亢,又在到达顶点前陷入沉默。在这巨大的静默之中,人们清晰地分辨出自己有力的心跳,分辨出内心深处的空灵呼唤,分辨出来自天际的金色光线。

  “各位。世上没有相同的两片叶子,也没有相同的两个人。海尼森或者奥丁或者费沙,拥有迥然各异的风俗、文化、价值观和理想。但是,以往的经历使我明白,有一种理念可以包容整个世界,可以植根于所有的文化传统,可以深入不同种族的心田。那就是,生命的神圣不可侵犯。”

  “为政者,必须为民众提供以资生存的物质条件;提供言论和行动的自由;提供事物和住所;以及,提供最为重要的,生命。当生命不复存在,享受其他权利便成了奢谈。由此,任何政治家都必须保障并保持其民众的最根本需要:生命。”

  “出于捍卫这一基本权利,长久以来我们组建军队,投巨资用于军事设备和技术的研究,建立法院、法庭和监狱并以法律的名义剥夺一些人的自由乃至生命。然而这种行为和理念包含了某种悖论——我们将最优秀的青年送往前线,我们不惜血本为他们提供精良的装备和武器,我们对他们进行最严苛的训练,然而,我们发自内心地期望,优秀的青年永远不要走向战场,精良的装备永远不要派上用场,所接受的演练永远不要用于实战。我们祈祷这一切,同样是基于生命的神圣。然而,祈祷并不足以捍卫生命。为了维护着最为高贵的价值,我们不得不屡屡冒险,一次次付出血的代价。”

  吉尔菲艾斯长舒了一口气,他知道,在看不见的某个地方,有扇门正逐渐打开,而他所要做的,正是让更多的人走过过去。

  “若干年以前,我曾在同盟军士兵手册里读到过一句很好的话,是这么说的:士兵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必须以尽可能保护平民生命为第一优先,在此前提下,可以使自己或者其他士兵遭受危险。若干年以后,和平终于降临,虽然同盟已经成为历史,但这些话仿佛帐篷外的篝火、暗路上的街灯,还将是你们,以及我,引以为傲的信条。”

  “海尼森的民众们,我们正在铸造一个新的和平。就在此时此刻,当我站在这里的时候,当我们犹豫不决的时候,时代的建筑师、工程师、建造者们正一砖一瓦地建造和平的大厦。这是漫长而艰巨的过程,任何错误都可能导致整个建筑的倾覆。但,即便如此,我们终将走过这一漫长而艰巨的过程,战胜狭隘、自私、恐惧、仇恨和恐怖。我们将贯彻对和平的追求与向往,毫不懈怠,永不放弃。和平将最终战胜她的敌人,战胜狭隘、自私、恐惧、仇恨和恐怖,因为我们其实别无选择,因为和平必将获得胜利。”

  “此时此刻,我独自站在这个舞台,但我并非孤身一人。作为奥丁的孩子,作为新海尼森的居民,更作为千百亿渴望和平的人中的一分子,我站在这里高声讲出自己的想法,把我的同时也是千百亿人的希望传递出来,同时也请求在座的、站在外面的、我的声音所能传达到的每个人把共同的希望肩负在自己肩上。”

  “明天早晨,我将醒来,面对一个全新的我。我将发现和平成为可能,我将在孩子眼中,在行人脸上,在天空,在大地看见希望之光。这神圣的和平之光,我不能由其衰亡,我不会由其衰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