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成五年冬,横滨,马车道

  “那么,加贺伊佐夫是个音乐家了?”

  从翠香苑吃饭回来,石冈一边继续着刚才的话题,一边走进厨房,用刚刚从翠香苑里买来的茶叶给自己和御手洗各泡了一杯。中华料理店会代售产自中国的绿茶,两个红茶党人觉得偶尔换一下口味也不错。

  御手洗把自己扔在沙发上,长腿交叉着搭在茶几边沿,略有些倦怠地回应着石冈的问题。

  “可以这么说。比起‘演奏家’,‘音乐家’这个头衔更确切一点。”

  “就是说他也有作曲和编曲的才能吗?”

  “那种东西谁都有吧!”御手洗不以为然地踢掉脚上的拖鞋。

  “是吗?”石冈把茶杯放在御手洗面前,用一听就知道是故作轻松的语气说,“作为一个普通人,我至今还没在自己身上发现啊。”

  御手洗不太舒服地交换了两只脚交叠的顺序:“也许我说得不太准确……其实你也是有的,”他的语气一下子变得热切起来,但在石冈耳中多少有点弥补的意味,“简单地说就是对音乐的理解力,因为理解其实就是一种再创造。只要不是听到音乐无动于衷——像中国人说的‘对牛弹琴’——就说明你有根据音乐创作场景的才能;反过来说根据场景来创作音乐其实也是每个人都有的潜在能力,只不过并不是每个人都拥有把音乐记录下来的技术罢了。

  “技术,或者说技巧,并不是重点,为音乐而感动的能力才是重点。而音乐家呢,是不但对音乐有很深的理解,而且能够把这种理解传达给别人的人。换句话说,可以用音乐影响人,让大多数人听到音乐以后创作出来的场景,与音乐家的初衷相吻合,甚至更臻精美,从而与音乐家产生极大的共鸣。把音乐家叫做巫师或者魔法师,就是这个道理了,吹笛子的人可以把一个镇的孩子都带走,这并不是童话里才会发生的事情。”

  “好吧。”石冈叹了一口气,抬手制止了御手洗滔滔不绝的音乐理论。这个人似乎非常擅长用东拉西扯来补救无意间给石冈造成的刺激,也不知是太聪明呢,还是太笨了。

  “怎么,你不想听了吗?我才刚要说到加贺教授而已。”

  石冈做出了投降的手势。

  这个晚上剩下的时间,被御手洗的音乐讲座占据了。石冈没有打算再打断他,经过了几乎长达一个月的忧郁期以后,看到他活跃起来似乎也不错。只不过御手洗越讲越兴奋,站起来打算去拿自己的Gibson 355,石冈抬起左腕看了一眼手表,连忙拉住他:“太晚了吧,会吵到邻居的。”

  “会吗?”御手洗故意左顾右盼了一下,走过去推开了窗户,“这样的话……石冈,你来这里收门票吧。”

  石冈笑了,但还是去关上了窗:“这里的邻居和当初纲岛的占星教室不同啊,别忘了你在这里收过多少投诉。”

  “那么到你的房间去好了,反正那里没有窗户。”

  石冈因为经常通宵赶稿和作画的关系,选了前任房主封掉窗户用作暗室冲洗照片的房间,作为自己的卧室 。本来选这间房是为了白天睡觉比较舒服,但是家里不久后出现了两个经常在白天睡觉的人,其中一个还喜欢制造被邻居投诉的噪音,其结果就是不定期的鹊占鸠巢。

  御手洗抱着吉他沉思了几秒钟,突然说:“我想去买一把Fender 。”

  “什么?”石冈听到外国话总是一样的反应。

  “我想买一把Fender,Fender的Stratocaster。”

  “那是什么?”

  “吉他啊。那个比较适合稍微重型一点的音乐。”

  石冈恐惧地望了望四周的墙,仿佛在目测它们的厚度:“还是……不要了吧。”

  御手洗讨好地说:“我可以不插电源。”

  “不插电源会响的吗?”石冈疑惑地问了一句,马上看到御手洗翻了一个白眼,于是急忙改变话题掩饰尴尬,“你为什么想买那个?”

  御手洗笑了笑:“用来弹巴赫和贝多芬。”

  “用吉他?”

  “那个不是正在流行吗,Stratocaster嫁接Stradivarius什么的 。从纯技术角度来说,我觉得他们相当了不起,虽然音乐理念上并没有宣传的那样独创和伟大。以古典来催生现代,从文艺复兴开始就是一剂万灵药了。像这个——”御手洗从架子上抽出一张唱片,封面上是一只手在火焰中举起一把吉他。石冈接过来,看到吉他的琴头的确写着Fender STRATOCASTER的字样。

  真不知道御手洗在自己房间里扔了多少奇怪的东西,石冈想着,把唱片还给御手洗,等着他做说明。

  “这张叫做Rising Force,有将近十年历史了。灵魂人物是这个吉他手,还有键盘,他们是瑞典人 。北欧的国家在这一类型的音乐上面是先驱者,首先是瑞典,现在领先更多的则是芬兰人。这种音乐有着不可思议的影响力,这几个瑞典人甚至在莫斯科与列宁格勒举办过一系列人数爆棚的演唱会,要知道那是1989年,还在冷战期间呢。”

  “那么,这一类型的音乐是指……”

  “巴洛克式的华丽和非凡的速度,通常从古典作品中取得灵感。如果帕格尼尼还活着,恐怕会毫不犹豫地加入他们。不,应该说帕格尼尼是他们的祖师 。”

  “帕格尼尼,是那个传说中把灵魂卖给魔鬼换取演奏技巧的人么?”

  “换我的话,也不介意试试。”御手洗毫不在乎地说,“魔鬼的眼光是很挑剔的,被上帝挑中往往意味着牺牲,被魔鬼挑中却常常意味着等价交换,所以魔鬼在选人方面比上帝来得苛刻。”

  石冈突然笑了起来,不是因为御手洗话里的讽刺,而是想到了御手洗的小提琴拉得实在不怎么样 ,难怪他不介意和魔鬼做一笔交易。

  “说到这个,我记得你好像提到过,加贺教授的儿子是拉小提琴的?”

  “加贺夫人是有稍微讲过这方面的事。不过听起来他好像没有钻研得特别深的乐器,否则也不会仅仅在婚礼上帮人弹钢琴了。”

  “很可惜啊,他的父亲这么有才华。”

  “这就是我说的,他父亲是一个音乐家,他大概是一个‘演奏家’之类的。出生在那样的家庭里,即使是被用藤条逼着练习,技巧上也该练得很纯熟了。但是仅有技巧不能够成为音乐家。”

  “那帕格尼尼是音乐家吗?”

  “当然是啊,他不是付出了灵魂吗?”

  说着,御手洗低下头,在没有插电的Gibson 355上面,飞快地弹奏了一小段Black Star 的sol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