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成五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岩见泽

  在火车上发表了一大篇演说的御手洗,拉着石冈下了车。岩见泽是北海道的交通要地,整个城市就是为北海道的煤矿开发所建的铁路中继站。这里也是水稻的产区,只不过隆冬时节一路上都不曾见到稻香千里的风光。

  御手洗一直都没有再说话,令石冈觉得有些意外。一般来讲,御手洗情绪的激烈切换不会来得这么快,当他兴奋起来的时候,余韵通常会延续两三天才对。但是他此刻完全一副再次陷入忧郁症的状态,梦游一样朝着出站口走去。石冈觉得很不安,因为之前与加贺家的联络都是由御手洗一个人做的,石冈完全不知道地址,以及有没有人接站或者订旅馆之类的。好在御手洗虽然看起来令人担心,实际上却没有那么糟,他十分清醒地直接招手叫了计程车,给了司机地址。不过他上车以后就再次一言不发了。

  “御手洗,你怎么了?”石冈觉得同居人此次的情绪变化必定有什么原因。

  “什么怎么了?”

  “你刚才明明还眉飞色舞的……”

  御手洗把目光移开去,很西洋化地耸了耸肩。大概他是少数几个能把这个动作做得像走路说话一样自然的日本人之一。

  御手洗似乎没有入住旅店的打算,直接提着行李到了加贺教授家。对于这一点石冈已经习惯了,御手洗虽然是个怪人,却到处都有可以随时上门投宿,白吃白喝的朋友,也许加贺教授也是御手洗不知名朋友圈中的一人。但是无论怎么说,现在加贺教授失踪了,家中只有夫人在,这是不是不大妥当呢?

  这一带的房子似乎有些偏欧式,御手洗读着门牌。太阳升到了头顶,晴朗干燥的冬日意外地并不怎么冷。上次下雪听说是几周之前的事情了,那一场雪很大,一度造成了不小的灾害,不过几周以后也只剩旷野里的白色,还有街道两旁水泥砖下面绵延隆起的灰色冰棱,混合着泥泞,已经反复融化和冻结了许多次。

  加贺宅是一幢白色小楼,围着院子以及延伸到玄关前的白色栏杆是木制的,门上挂了一个绿色与褐色交织的冬青花环。御手洗按了门铃。

  门铃响过一阵以后,才有人来开门。出乎意料的是,这是一个年轻人,很高的个子,柔软的长发在脑后扎了一个细细的马尾。

  年轻人甚至比御手洗还要高一些,石冈只好略微仰头打量着他。一见之下,石冈想起某种温室里的植物,因为缺少光照,生长激素都集中到植株顶端,导致茎杆细弱而纤长。

  御手洗很快地伸出手说:“你好!是加贺辰己先生吧?我是御手洗,这位是石冈,我是你父亲的朋友。”

  有一瞬间,年轻人脸上闪过退缩的表情,好像想转身逃走一样,但是他没有动,停顿了几秒才伸出手,不知是心不在焉还是不够热情,仅仅握住了御手洗的手指部分:“你好。我父亲他……”

  “不在家,我知道。”御手洗打断他的话,“他失踪了,你母亲去横滨找过我,委托我寻找你父亲的下落。不好意思刚才没有做介绍,我是私家侦探,这是我的助手。”

  年轻人细长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这个动作使他白色的额头上泛出了纹路,也提醒了石冈,面前这个人并不如看上去那么年轻,已经超过三十岁了。石冈隐约有一种挫败感,觉得整个世界只有他自己在按部就班地老去一样。

  加贺辰己没有再说什么,把两个人让进了客厅,自己去泡茶。御手洗和石冈在沙发上坐下来,小声地交谈着。

  “御手洗,加贺辰己他一直都住在父母家里吗?”

  “之前夫人没有和我提过,不过看起来好像是的。”

  “说到夫人……你不是给她打过电话了吗?怎么她不在家?”

  “不知道。也许只是临时出门买菜什么的?”

  “御手洗,你对这个人怎么看?”石冈冲着厨房的方向挑了挑眉毛。

  “这个人?什么人?——啊,多谢了!”御手洗大声说着站了起来,加贺辰己正好端着茶盘出现在客厅里,石冈吓了一跳,也连忙站起来致谢。

  三人坐定以后,御手洗直截了当地问道:“请问加贺夫人怎么不在家?”

  加贺辰己笑了笑:“她很忙,今天早晨编辑打电话过来,说因为最新的单行本选稿的问题,无论如何希望她去一趟。有怠慢两位的地方,还请见谅。”

  “哪里,是我们打扰了。”

  “我想她应该很快就回来了。如果她不回来吃午饭的话,一定会提前打电话说明。”

  “那么,在那之前,能否请你也为我们提供一些情况呢?上次加贺夫人到横滨,并不是特意去将令尊的失踪案委托给我的,而只是根据音乐器材店老板的说明找到我询问信息而已。得知我是私人侦探以后,夫人向我提供了一些材料,但并不足以让我了解到整个事件的全貌。加上我起初并没有认为这件事情会发展到比较严重的地步,所以一直都没有开始调查。”

  加贺辰己抬起眼睛盯着御手洗的脸:“那么,你现在认为,这件事情的发展已经很严重了么?”

  一旁的石冈明显有些坐立不安了起来,来回看着御手洗和加贺辰己。

  御手洗向后靠在沙发上,双手交叉,饶有兴趣地回答道:“你认为呢?”

  加贺辰己没有说话。沉默在三个人中间蔓延着,逐渐占据着越来越大的空间。石冈莫名地想,这沉默本身,就好像这场谈话中的第四个人,正襟危坐,不说话,但时刻提醒着其他三个人自己的存在。

  御手洗探身向前,手肘支在膝盖上,向着加贺辰己——不,向着第四个人说道:“恕我直言,我们今天之所以来到这里,是因为有某种理由让我确信——加贺教授恐怕已经不在人世了。”

  第四个人像被快而准的飞镖击中,烟一般地消失了。加贺辰己的头慢慢低下去,一直垂到支在腿上的两只手臂中间。他发出一声模糊的叹息。

  “对不起,你说什么?”御手洗显得毫无同情心。

  “妈妈……她会很难过的。”

  “那么你呢?”

  “你说什么?”加贺辰己好像没有听懂。

  “我是说你。你会难过吗?”御手洗穷追不舍。

  一滴泪水滑过加贺辰己下巴尖峭的边缘,石冈眨了眨眼,觉得自己好像看错了,因为抬起头来的加贺辰己,看不出有在哭的样子。

  “我很难过。我——永远都说不出我有多难过。”

  这时,玄关处传来了开门的声音。

  在加贺夫人走进来之前,御手洗飞快地转向加贺辰己,急促地问道:“告诉我,你怎样看待你的父亲?”

  加贺辰己唇边泛起一个虚弱的微笑:“他是一个天才的音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