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盈2】

  绯月的光泽依旧明艳得摄人心魂,在正祭将近的这个时候,它更是将常夜世界照耀得犹如血色黄昏。

  月色中的不祥愈发明晰,当那如血的色泽凝聚成最深最纯粹时,一切就要见到分晓。是我被那个人打败,被他夺走这个身躯,进而毁灭掉月见乃至整个现世;亦或是他被我彻底消灭、魂飞魄散…很快就会知道了。

  而在这之前,我必须破解那最后一块拼图。发现了月见灵道的“初始之结”,还必须有对应的“解”法,才能将诅咒祛除。将折扇夹层中取出的那几片残页摆在寝殿案几上已经很久,每天都会花上数小时端详它们,渴望从中找到更多线索,时间过去数周却始终是毫无进展。

  这最后的一步异常艰难,我已经试过的数种解咒法均告失败。那个人显然是将最关键的秘密都隐藏在其中并施以他引以为豪的封印。之前获得的种种线索都在此中断,让探求者受到更大打击想必也令他无比愉悦,是的,恶劣如他那种性格,一定会设下此种迷局来让人大伤脑经吧。

  不甘于就此埋没自己的一切,渴望着被人理解和接受,另一方面却又将自己与世界孤立起来,不可一世地傲视众人。麻仓叶王正从黄泉深处仰望着这个诅咒之地,发出了无声的挑衅:来吧,想知道答案的话,就将迷解开来看吧!

  想一想啊,好。你应该能明白的,因为你和他应该是同一个人才对!他所想到的方法你一定也能想到!

  偌大的空间黝黯无声,我却感觉到窒息般的气氛不断逼压过来。神经紧绷得牵起阵阵刺痛。在死寂中我依然紧紧地捂住耳朵,仿佛惧怕着任何一丝细微的响动都会令我忽然萌发的灵感中断。但无论我维持这种状态多久,直至头皮几乎被指尖掐出血来,脑海中依旧一片黑暗。

  为什么我无法找到迷宫的出口?

  我…果然还是和他不同的吧。尽管对全宗说了那些话,但在这种时候,我无比渴望自己能够明白那个人全部的内心,希望自己就是那个人。

  那么……

  “我究竟…缺少了什么呢?”

  下意识地抬头向黑暗中张望过去,但面前的虚空并不会回答我。往日那经常给我些许提示的猫灵此刻并不在这个寝殿中,它去了叶所在的暗之渊,代替无法守在叶身边的我。

  叶被当做令上次正祭失败的罪人囚禁在那个接近黄泉的牢狱中已经有半个多月,这期间我只去探望过一次。不,那根本谈不上“探望”,只是去让他认清自己的处境、宣布对他的裁决而已。

  以假死的状态沉睡了四年的他的身体原本就已经很虚弱,即使不去施加各种咒缚,他的行动能力也已经今非昔比。“移魂”对身体造成的负担之大,旁人是无法想象的。在这种情况下,让他受到那种极刑…结果会怎么样,我非常清楚,只是拒绝去想象…生平第一次采取逃避的心态去面对某件事,让我变得不像我自己。那段日子里,我经常发现记忆里出现大段的空白,有时一想起叶,就会进入茫然恍惚,思维停滞。

  作为双生子,从小以来我们就对对方的身体异状会有所知觉;而此刻叶所承受的痛苦更是不时抵达我灵魂深处,化为阵阵心悸。但不管有多担心他的身体状况,我也不能再去接近他,因为我没有信心继续隐藏起一切来欺骗他,也无法面对叶。比起他伤痕累累的摸样,更让我心碎的是他内心中不断传达而来的声音,犹如发自灵魂深处的恸哭,声嘶力竭——

  “不会的…好绝对不会做出令仪式失败的事,好绝对不会骗我…”

  “求求你,告诉我真相!”

  “若是我做了这一切,也请你告诉我原因好么?”

  “不要一个人承担起一切…拜托你!”

  我无法回答…对叶那不能问出口的疑问。他也已经察觉到了,暗之渊中被施加过窥探之术,那对于囚禁重罪犯的牢狱是合理的,我也无法干涉。如果他将之说出口,就等于将我也拉入罪责的漩涡之中。所以在我回答他“初见西九条真澄之时说出的那句话只是误认”后,他再没有追问。

  即使受到如此对待,即使我也将他践踏在脚下,叱责他为背叛了月见的罪人,叶的内心也丝毫没有动摇过。他的沉默只是为了保护我而已,他坚信我一定有不能说出口的苦衷,也坚信我一定不会做出令月见和家族遭遇灭顶之灾的行为,但是他错了。

  这一切都是我做的,都是我独断自负的结果。而我为了实践自己认为正确的道路,硬生生地将属于叶的人生抹消…将叶当做计划的妨碍者而排除,对他所做的一切有多残酷,我不敢去细数。

  叶,就算没有了施行傀儡术时的记忆,不可能连思考方式也一起丧失。对于大神官们认定的“罪“,你虽然没有承认,但也不予反驳,那是因为你对真相早已有另一种看法,但你却在自己的内心中将之抹消!只是因为你不愿怀疑我而已。那让你宁可去接受虚妄,质疑自身,尽管你根本无法从结论中找到任何逻辑。

  我才是那个罪无可恕的人,我才是那个背叛者!你可以恨我的!

  不,你必须恨我!

  求求你,叶…不要再对我抱有期待,哪怕一丝一毫…我根本不配拥有你的信任…请你快点认识到这一点吧!

  斩断你我之间曾有过的种种羁绊,让众人都看清身为主祭神官的麻仓好和沦为罪人的麻仓叶的现今。这是我的希望,是我修正后的“封印计划”所必须的一步。

  牺牲的东西已经太多,多到快将无法背负。但也是因此,我绝对不会停步。即使明知那会将你陷入何种痛苦与绝望中,也不能终止。

  然而讽刺的是,在我一再地下定了种种决心之后,我依然无法面对叶,无法面对他凄然的面容,无法面对他内心不停歇的质问…

  之前,在看到他的那个瞬间,我的伪装就险些破碎,幸而全宗及时出现在我的面前,令我几乎失控的心绪冷却下来。而如今,它也主动提出要去暗之渊替我守护着叶。

  猫又全宗非常特别。它是属于叶王的御灵,更被叶王施加了封印之术。除我以外,没有其他人能察觉到它的存在,五家神官设下的种种结界也对它无效。。在麻仓家发生种种变故后,其余四家派驻在我周围的监视者也不断增多。尽管它无法保护叶不再受到更多伤害,但至少,能让我随时明白到他的情况,对于不甚自由的我来说也已经足够。

  目前我应全力考虑的只有找出封印之法、完成最后的正祭这一件事而已,已经没有时间和余力再去顾及其他。

  “我们的职责就是完成仪式,重新封印黄泉之门。如果我们不做,还有谁能做?”

  叶的话反复回荡在脑海中,每每思及都让陷入泥沼之中的心绪一凛。

  不可以放弃。

  如果说主持神事是身为神官的叶的职责,那么我的职责就是了断这长长的噩梦。

  尘归尘,土归土。

  终结麻仓叶王那在黄泉中徘徊至今的执念,令漂泊千年无依无靠的孤寂灵魂回归永远的沉眠,乃是属于麻仓好的宿命。

  

  自从上一次正祭之后,安娜就接管了麻仓家在月见的不少工作。虽然也有其他分家的神官长,但族人都知道我最信任她,只不过他们中的不少人都估错了原因。

  知道我和叶关系的人很少,除了侍在月读神社的近侍,就只有能直接获知我行动的四家长老。尽管我们曾经被选为双子御子,但我和他之间的感情却依旧是无法见容于世的禁忌。容许这种逾越伦常的感情存在,只是基于长老们对献祭者的宽容而已。

  主祭神官行动上的绝对自由和最崇高地位是建立在遵守仪式规则基础上的,为了保证这个规则,其余四家有权监督主祭家族,这是月见一直以来的戒律。而如今,即使叶已经被认定罪责,而我也已经明确表态,那天发生的事也充分地传到了长老们耳中,但各种质疑依旧没有消除,这一点即便不使用灵视也能明显地感觉到。

  在这种情况下,作为一个外人而受到重用的安娜自然也免不了被带入留言和猜疑中而承受各种阻力。不过让我欣慰的是,目前为止她对这些都处理得非常恰当。不论是魄力还是手法,都不逊于众多年长的神官长,不愧是婆婆培养出来的人。更重要的是,她敏锐谨慎,且绝对不会做出对麻仓不利的行为。

  我知道她经常去暗之渊探访叶,为的就是帮他洗刷罪名。她问的那些问题确实是关键所在,但叶的回答却没有太大帮助。她应该也感觉到了,叶并不愿意在那个地方和她多谈,因为那窥视之术的原因。

  安娜已查觉我和这件事有着很深的关系。她比四家长老更早注意到关于西九条家的细节,若不是我早就将相关人员处理妥当,或许真的会被她发现线索。她也有注意到我的灵视能力,虽说那也是因为我并未对她刻意隐藏那能力的缘故。后来她还曾在暗之渊中发现过全宗的气息,不得不承认,确实很了不起。

  但不论如何,也到此为止了。我不会将决定性的证据展现在任何人面前,也不会让任何人妨碍我的计划。这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战斗。

  当我再一次审视局势、确定前进方向时,黑暗中仿佛泛起阴测测的轻笑。某个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是的,你当然会这样做,因为你是麻仓好。

  

  于是,月见的又一个年末在动荡不安中获得的短暂平静里过去,人们怀着各自不同的焦虑不安,迎来了新年。

  新年,在一般人心目中是一个充满希望的美好时节。在月见,这一天也会举行祭典(注)。祭典之前的一周左右,大部分神官忙于筹备表世祭典,月读神社中格外清静,连来做例会的五家神官代表也是来去匆匆。

  我搁下手中的书卷,打算稍微起身活动一下已经酸麻的筋骨。连日的静思并没有给我太多灵感,卡在距离答案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让人相当沮丧。

  而每当我停止思考,叶就会陡然自思绪中浮现。

  如今的他到底在做什么呢?

  他没有任何事能做吧,我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

  他到底在想着什么呢?

  这明明也是无须思考的问题。

  他现在也依旧抱着那些天真而又固执的想法不放,全然不管那样只会将他伤得更深。明明是喜欢悠然无争的生活,为何又要选择让自己如此辛苦的道路?

  每次想到这里都会让我的内心纠结得隐隐作痛,而今天,一股更为不祥的异样感觉忽然涌上心间。

  术师的第六感往往都有所指,而我对这种事也有不少经验,那表示着:会有不好的事发生。

  那日午夜时,忽然显现的全宗果然带来了消息:黑泽伸一带着部下去了暗之渊,用粗暴的手法盘问叶关于已经了结的“西九条真澄”一事。

  我不由一惊。

  这种时候忽然将那件事重提,莫非他找到了什么新线索?应该不可能…之前有人重新调查西九条家的资料,那时我曾再次检查过事件相关人员,确保对他们的暗示有效且不会被人发现。即使现在再怎样追究也不可能会有更多线索…那这次到底是为何……

  ——多半,并没有非常确切的证据吧。黑泽家大神官是从新年祭会场赶回来的,或许在那边发生了什么情况。

  我立刻命人前往国分神社祭典准备现场调查,结果果然如全宗的猜测一般。没有多久,在暗之渊负责服侍叶起居的巫女玉绪也匆忙赶来,报告了她无法阻止的暴行。

  叶被作为罪人囚禁这件事并不会让月见的普通民众知晓,而他一直都受到不少镇民的景仰和尊敬,就是因为这样的原因触痛了那位大人纤细的神经,令他气势汹汹地去到暗之渊,将淤积多日的怨气发泄到叶的身上。

  黑泽家一直以来都刻板地遵循神道教条和月见的“规则”,对于触犯禁忌者毫不容情;为了维护御五家的传统和教义他可以不择手段,甚至到不惜牵连无辜者的地步。从几十年前据说就是如此,那是黑泽伸一成为家主之后的事。他的家族在近一百年里被选为主祭的次数最多,故此在五家之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至亲之人先后参加正祭成为神子或是病故,留下他这个古稀老人茕茕孑立。会对仪式成败抱有如此病态的极端心态我或者可以理解,但却无法认同其做法。要知道,拥有伤痛往事的并非只有黑泽家而已。这千年以来,在每隔十数年就举行一次的正祭中献祭的神官不计其数,作为月见子民,谁又没有背负着沉重的十字呢?

  身为家主,却做出迁怒于人这等不符合身份之事,我必须马上……等等…

  哦…是么,还有这样的考虑在其中么?

  见我收回了正要宣布的命令,屏退来人,全宗有些不解:

  ——好大人?您不马上去么…?不阻止的话…

  我重新坐回案几边,缓缓摊开一直在琢磨的那几片书页,定然地在心中回答它:

  “不了。他正等着我去呢,怎可能让他如愿。”

  ——可是,叶大人可能会受到重创…

  “我当然明白,但是叶不会死的。”

  猫又露出了讶异的表情,黄玉般的眼睛圆瞪,不敢相信地望着我。

  我低下头不再去看它,小兽们受惊时的表情都有些类似,那总会让我产生更多不安和焦虑。

  “既生为月见的神官,自然早就做好了献身的准备。我们都是被选为“月之御子”的主祭神官,这么点创伤又算什么?全宗,别忘记了,他是我弟弟。”

  我停下来,又瞄它一眼,它依旧直盯着我。我叹了口气,接了下去:

  “即使我不去处理,也会有人去。玉绪会把这件事告诉安娜,所以她肯定马上就会赶去…”

  ——她并没有权限干涉大神官的行动。

  “但她会确保叶的生命安全不受到威胁。”

  ——这样就好么?

  “什么?…”我有些焦躁地问道。这家伙又开始跟我饶舌了,丝毫没有身为御灵应有的礼仪。

  ——您这样勉强自己,真的没有问题么?不管是您,还是叶大人,受到的都绝非身体上的创伤而已。

  “我当然没有勉强…!”话未说完便止住了,顺着猫灵的目光我不由得低头望向下方。

  握着书页的手指几乎没有知觉,极寒的青白色光线微弱地笼罩在书页周围,顺着手指微微浮动着。

  虽然立即放下那几片残页,念动解除结界之咒,手掌与书页相触的部分皮肤也已经变成了青黑色,半晌过后才有木然的钝痛很不明晰地传达至神经中枢。

  我拿起这些被封绝之术保护着的书页时竟然忘记了解咒…再多发一会呆,恐怕所有的手指都会废掉了。

  猫灵长叹口气,舒展开弓曲的身体,幽幽低喃着:

  ——这种时候,您和那位大人真的非常像…

  “我绝不是他!我也不会成为他!”

  我内心中发出了嘶吼,那是要传达给全宗的,但它已经消散在黑暗的虚空中。

  它应该是回了暗之渊,不久之后安娜就会赶去,这样就好……

  我努力抛开脑海中萦绕不去的猫又的那句话,将思绪集中到眼前这件事上来。

  黑泽伸一并不相信我没有参与“傀儡术事件”,他将会是我之后计划中最为棘手的障碍。要让他承认我已经彻底与叛逆的罪人麻仓叶划清界限难度很高,仅是之前所做的远远不够。如今他又纠集了四家长老向我挑衅…等着看我是否会出现在那里,叶就是他用来胁迫我的筹码。

  ——嘶…

  极为清细短暂的声音擦破寝殿中寂静的空气,几乎是同一个瞬间,周围的三面帷幔融入了骤然出现的红亮光芒中,随即化为细碎灰烬,飘散在黝黯空间中。

  黑泽,你的手段就仅仅是这样而已么?

  你太小看我麻仓好了!

  就让你看清楚吧,我身为主祭神官的觉悟。

  注:神道教的重要祭典有(1)新年祭(2)神尝祭(3)新尝祭(4)月次祭。所以月见的新年祭也是一般民众的一个重要祭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