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盈1】

  处理完暗祭中出现的意外、遣散众人之时已经是第二日(注)下午。尽管长老们眼中带着不满之色,但他们没有对我的决定表示更多异议,那也是因为注连绳的封印加固仪式已完成,之后的闯入者并没有造成太大损失。然而,按照月见的规定,擅闯禁忌之地的人一定要处决或是制成“忌人”,令人先行“调查”也只是缓兵之计而已。

  屏退了所有侍仆将自己关进寝殿中,神官们也只是以为我操劳过度需要休息而已。但现在的我怎么可能安得下心来休息?从未有过的慌乱占据了全部的思绪,我几乎就要维持不住傲然的常态,幸而脸上还戴着遮掩伤痕的面具,不然,在见到他的那一瞬我的表情就会暴露一切。

  尽管我已经极力压抑自己的情绪,但依旧脱口而出一句惊呼,那是对“叶”问出的,但他显然无法回答我。就只是这一句话而已,也让我心神不宁。我不知道旁边的神官有没有听到,也不知道那个少年会怎样想。他原本应该是和我再没有任何关系的人!我怎么就会犯下这种错误呢?

  那时在一片漆黑的树丛背后感觉到的异样的心绪波动竟然会是那个我费劲千辛万苦才送出隐岐岛后的少年,后悔已经不足以形容我的心情,我只恨自己无法将时间倒退,无法修正这一时间犯下的错误。在得到那种感知他人心声的力量后已经过去三年多,恶念涌入脑海时带起不管怎样的压抑和苦闷之感我都忍受过去了,但是从未像现在这样诅咒这种能力……

  ——不要太过自责了,好大人。您做的并没有错,让外人破坏仪式的话,会危及到月见的安全。只是那个孩子不该在那种时候出现在那种地方而已…

  全宗忽然自黑暗中出声,用那一贯世故又略带伤感的语调安慰我。但在这死寂的孤独空间中,我却像找到了发泄对象一般地朝它大吼起来:

  “什么那孩子!那是我唯一的弟弟!为什么?我明明已经送走了他,还封印了他的记忆,为何他还能回来?”

  ——请冷静下来…虽说已经张开了防止窥测的结界,但您这样激动还是很危险…如果被人见到…

  “到底是为什么呢…是哪里出了错?我确实曾经暗示他的父母不要再回到月见…是我的法术出了问题么?”失神地跌坐在地上,猫又的话我几乎没有听进去。

  大脑此刻就如同一团乱麻,千头万绪。目前的状况是我从未曾设想过的最糟的情况。能够如此镇定地面对叶王,也是因为叶他已经离开,可以不再顾虑地放手一搏,为此我已经做出了破釜沉舟的行动。而如今,我到底要怎么做才好?如果叶被杀的话,那全都是我的错…我所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我已经…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这不是您的错。

  不知何时,全宗已经来到我的面前,蹲坐着凝视我,又将之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小生一直都觉得,灵视是让人不幸的力量。虽然知道得更多,但却无法获得幸福。请您不要再自责了,您本不该知道他会在那里的。

  我一时间怔住了。虽然知道这不过是安慰之辞,但心中不禁赞同某些部分。

  灵视之力所窥见的东西是不该被人见到的禁区。人心之纷繁复杂、变幻莫测是任何修行者也无法揣透的。每个人所保有的完全属于自己的东西就是心,那是将自己与外界区别开来的唯一特征。成为只属于自己的秘密领域,那既是人与人之间的隔阂,同是也是保有自我的方式。而一旦擅自踏入那个不属于自己的领域,必不可能全身而退。

  叶王所看到的东西让他陷入无尽的黑暗,而我是不是也会走上和他同样的道路呢?

  “这也是他的诅咒么?即使叶已经变成另一个人还是无法逃脱被束缚于此的命运……”

  猫又垂下头没有回答,答案是不知道亦或是不能说已经不重要了。不管是出于何种原因,叶已经回到月见,再度被这个囚牢般的岛束缚。而他如今的处境比起四年前可以说是更加凶险。

  对安娜的暗示不知她能理解多少?在那种情况下我能做的也只有交由他人来调查而已。

  不,她一定会明白的吧?我的希望…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一个合适的借口令他脱罪,然后送他平安离开这个岛。

  然而内心里却有个声音发出了嘲讽般的呢喃:会这么顺利么?已经被捉住的鸟儿能如此容易地回到天空?真是这样你又何需如此辛苦…

  吵死了!

  狂暴地挥去那令我心乱的低语,无数由焦躁烦闷滋生的炽热逐渐转为冰冷,绝望却默默匍匐前进,蔓延开来。

  当时如果能将叶留在阅读神社由我来处理呢?或是对相关人士施以暗示之术又如何?无论怎样想都找不到一个能避过其余四家长老耳目的方法。为何我偏偏无法亲自送他离开呢?以主祭神官的身份会比安娜更容易行动…但是我却无能为力。

  四年前打破禁忌之时未曾付完的代价如今要继续偿还,而那已经是我所无法承受的,我甚至,连懊悔的机会都没有。

  半月前,安娜从出云带回了我所知的最后一份密卷,那是我盼望了很久的拼图。这一份密卷里或许就有着我需要的答案,或许能够找到斩断诅咒的方法。我对于它为何会被保存在出云大社(注)心存极大疑惑,但之前的卷宗里显示出的线索确实指向出云。遗憾的是这份卷宗被伪装成其他形态,损毁得比之前我所见的部分都严重,修复和分析那些残缺不全的字句需要很长时间,我已经在它上面花费了很长时间,如今就快要见到结果。但偏偏就在此时发生巨变,将我的步调全数打乱。

  忐忑不安地等待,除此以外的一切都无法思考。

  进入十一月末的月见气温已经降到极低,据说连日不断的罕见大雨将出山的道路阻断,通讯也出了故障。而在那之后的几天,传来的尽是不好的消息。当听说被囚禁在地下牢中的少年患上急性肺炎被送进医院的时候,我正把自己关在寝殿里,焦急得反复徘徊。脑海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清晰,我隐约明白安娜已经无法控制局势。那并不是她的错,而是我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那就是叶本身。

  我对他所做的一切无视了他本人的想法、抹杀了他的意愿。我没有指望会得到他的原谅,但我同时也轻视了他的力量。他是我的弟弟,麻仓家的继承人之一,同时也曾经是月见的主祭神官。即使所有的力量和记忆都不复存在,他也不可能会乖乖地听凭命运摆布。越是想要将其束缚他就越会奋力抗争,尤其是见到暗祭的场面之后,他会有何种想法和行动我大抵能猜到。

  单是控制住叶,不让他做出更加离谱的事就已经很难,更不用说是在其余四家监视之下。如果鲁莽行事,被他们发觉到“西九条真澄”和麻仓好之间的关系,一切就无法挽回。

  然后,最让我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那天,原本在拜殿中静思的我感到了灵力的异样波动,设在叶所在的那处偏殿中的结界里出现了异变。急忙赶去之时,果然在那个已经沉睡了近四年的身体中出现了微弱的生命反应。

  手指停在依旧冰冷的鼻翼边,他已有了微弱的吐息。

  我在叶的身边怔住。

  不会错。

  “真澄”已经死亡,叶的灵魂会回到这里来,就在这正祭即将举行的前夕。如果不快点对策的话,他一定会被……

  然而就在这时,殿外响起嘈杂的人声,混乱的脚步由远及近。

  

  “主祭大人,她和值守神官起了争执,恐怕我们也无法拦住她,还请您……”

  门外的声音战战兢兢。不需他说我也已经知道,安娜发起脾气来弄出的动静经常都不小,更不是一般人能阻止的。

  果然,一阵急促的脚步过后外间就传来了混乱的呼喊声:

  “请…等一下,恐山大人!主祭大人正在休息…”

  “走开!现在的事容不得人慢慢休息,耽误了仪式你们付得起责么!”外面传来音量不大却魄力十足的女声。失去了往日的冷淡沉着,现在她的声音中带着愤怒。因为我将来人拒之门外已经三天,包括她在内。

  当我拉开纸门时,安娜正把脚从趴在地上颤抖的值守神官背上移开,估计下一步就打算破门而入。那是一定的,看她的表情就知道了。

  虽说我平日已经给了她这个外人过多的权限和自由,但她也是明白人,不会公然做出有违身份之事。但这一次,她显然做好了即使破坏规则也要将我带去暗之渊的打算。除了叶的事,木乃婆婆的忽然入院也让她失去了耐心和冷静。

  我主动提出去看叶果然让她大吃一惊。不只是她,麻仓家上下都沉浸在“主祭神官之一成为令月见陷入险恶境地的罪人“这一噩耗中,恐慌不已。我的态度更是让他们困惑不解,尤其是那些早就知晓我和叶关系非比寻常者更是在心中有着数种猜测。

  是时候让他们明白“我的想法”了,这也是我在数个不眠之夜苦苦思索后得到的唯一答案。

  跟在我身后的少女一言不发,但内心却在激烈挣扎着。我能感觉到强烈的不安盘踞在她心中,甚至混杂着些许后悔,这在安娜身上是很罕见的情绪。她非常敏锐,已经预感到了事件的走向不容乐观。

  以旁人的角度来看,如今的我应该是一种什么样的立场呢?众人的内心已经做出了回答。

  我是“被麻仓叶抛弃的麻仓家的仅存者”,是“经历了失败的正祭依旧存活下来的鬼之子”。月见的命运已经来到岌岌可危的边缘,我是这一次正祭的主祭神官麻仓好,肩负着让仪式务必成功的使命。

  所以,对于“抛下自己的兄长和家族、背弃生养自己的土地”的罪人,无须他人再行责问,他的罪要由我亲自来认定!

  麻仓叶会为他所犯下的罪付出代价,而那即使用生命也无法弥补的恶果唯有将他作为暗祭祭人献出才能平息众怒。这个决定就由我亲自告诉他,否则他不会认清自己的罪孽有多深重,也不会明白月见的处境到了何种危急的地步。

  

  在看到那被囚禁在石牢中的少年之时,心脏剧烈地抽搐起来,已经在内心演练过无数次的说辞几乎就要遗忘,我只想不顾一切地轰开那碍眼的牢门,把叶从那重重禁锢中——

  全宗的身影倏地出现在我前方,让我混乱的思绪凝滞于一瞬。炽热的大脑瞬间冷却,散乱的步调终于归复平稳。

  来到近处时他身上的伤痕更显得触目惊心,但最揪心的却是他的表情。几日之前我还注视过他安详清丽的睡颜,如今却变得憔悴、悲戚,长及腰际的发丝凌乱地从面上、胸前垂落,更有不少被血和汗粘黏成屡,贴在脸颊上,让本来就深陷下去的眼瞳全部埋没于阴影中,诡异、阴沉得让我不敢相信那就是叶。

  “唷,叶,好久不见了。”我的语气尚且平稳。在见到那样的他之后,反而对将要面对的一切释然,这种感觉真的是很微妙。

  他不出所料地对我的到来反应很大。当他扑到我的怀里痛哭失声时,我一直刻意压抑着的情绪逐渐淡去。当对方需要安抚时,自己就无法变得软弱。一直以来,我们都是如此。

  从未像现在这样感谢那竦人的鬼面,因为当我应叶的要求取下面具时,已经完全恢复成那个冷冽桀骜的麻仓好。

  不知是被我的表情震慑,亦或是见到我右眼旁边的伤痕之故,叶显得非常惊恐。他并没有经历那次失败的正祭,对于那地狱般的劫难以及家族亡故的事实必然没有实感。他依然在内心中抱着一丝希望,希望从我口中听到不同的回答,希望那一切都不是真的,但他显然要失望了。

  我抓住他单薄的肩头,让他直视我的眼睛,然后淡淡地将那些他需要的答案告知:

  “仪式失败了。大家都死了,只剩下我们。”

  他果然变得绝望而恍惚。

  “为什么做这种事?你没有想过会有现在的后果么?”

  他茫然地摇头,因为在他的记忆中根本就没有关于“出逃”的动机和过程。但触到我凛冽的眼光又瑟缩地点了点头,是的,他作为月见唯一的人偶师,只有他才能做出这种事,这是他无法逃避的责任,尽管他根本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为之。

  但我要让他明白,必须让他明白,所有人也都会明白。他只有绝望地等待神罚这一种结果,他是被神、被家族、被世人厌弃的罪人!

  麻仓叶,你已经被烙上比兽类还不如的罪人的印记,不要再抱有一丝妄想。没有人会宽恕你的罪,我也不会。你绝对无法再从宿命中逃离。

  将他狠狠地踏在脚下时,我希望传达给他的只有一件事:

  我恨你,背叛者!

  注:暗祭是前一日晚上开始的,与表祭一同举行。

  注:出云大社,位于岛根县出云市,日本最古老的神社之一。据说每年的神无月,都会有八百万(真够多的)神灵从各地汇聚于此,对于出云来说就是“神在月”,因此会举行盛大的神在祭。